第十章 1957年7 月,萝北莽原下了几场大雨,天空更加湛蓝了。这天在鹤岗通向萝北 莽原深处的土道上,一辆大车颠簸着缓慢地移动着。赶车的是个小老头,满脸愁容 和疑惑,似乎很不情愿这次远行,为什么要去那个偏远的地方呢?但他很快地就对 车上这位年轻的女人有了好奇,这个抱着小孩儿的女人要去找从北京来的那个垦荒 队,真是不简单哪。 这个女人是杨华的妻子梁淑凤,她抱着不满两岁的孩子从北京来。她们在鹤岗 遇到了大雨,在那里耽搁了三天,她心情非常着急。他们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了。她 迫切地想知道他在北大荒这里的生活。听丈夫在信中说,他们就是开荒,开荒,还 是开荒。她想,自己是个女人,还带着一个孩子,到了这里能做什么呢? 在萝北时还能看到一些人家,这里却是旷野苍茫,不见人影。一条小路的两边 都是莽原,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似的。她想,这么荒凉的地方怎么会有人呢?她突然 喊了起来:“大叔,停、停,咱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啊?”赶车的老头儿慢条斯理 地说:“闺女,我赶了一辈子的车,怎么会走错道呢?”说着,挥起鞭子打了一下 马,自言自语地说:“这里自古就没有人来,谁知道北京的年轻人来了,就硬在那 里扎下根来。去年冬天的时候,他们被大雪堵在山里了……” 梁淑凤张大了嘴巴,没有说出话来。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车老板这时突然说道:“到了,这就是北京庄。”梁淑 凤向前看了一眼,惊呆了,眼前哪有什么庄啊?只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地。她再 仔细一看,这才发现远处沼泽地上出现了一顶顶的帐篷。那一刻,她抱着孩子哭了。 她觉得眼前并不像丈夫在信中说的那么好,甚至他们的生活还很苦,自己应该早点 来这里和丈夫共同生活和劳动,如果那样他也许不觉得自己那么苦了。车老板想安 慰她什么,他没有说下去,因为对面跑过来一个人。 杨华知道妻子来了,他几次跑到沼泽地边等着。中午时候,他看见妻子抱着孩 子从马车上下来,他跑了过去,只是傻笑着。梁淑凤看见他,眼泪“哗”地流了下 来,说:“你应该早点让我和孩子来……” 杨华说:“我早就想这事儿了,怕你不来……” 梁淑凤说:“我怎么能不来呢?要不是孩子太小,我早就来啦。” 梁淑凤来北大荒,心里有点胆怯,那里的寒冷与寂寞是让人难以忍受的,况且 还带着小孩子呢。不过她终于来了,分担他的困难和危险。她笑着问:“走啊,我 和孩子到你们的新家看看。” 杨华这时蹲下来,说:“这道不好走,我背你过去……”梁淑凤抱住孩子,犹 豫了一下。 杨华一下子把她背在自己身上,他没有说话,小心翼翼地涉过沼泽地,这才把 妻子和孩子放下来,指着前方一顶顶的帐篷说道:“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这时候,从一顶顶帐篷里跑出一群人,他们边跑边喊着:“乌拉!乌拉!”杨 华激动地对妻子说:“淑凤,这是我们的垦荒队员们,他们是来欢迎你的。你给我 们垦荒队带来了家庭,还有我们的下一代,这是最重要的……” 梁淑凤微笑着望着跑过来的人群,眼里涌出了泪花。垦荒队员们跑过来,热情 地把她围了起来,说这说那,让她很感动。 那天下午,梁淑凤把她的新家——也就是一顶支在莽原上的帐篷,里外打扫了 一遍,给丈夫洗了脱下的脏衣服,还给孩子搭了一个小床。晚上在孩子睡着之后, 杨华和梁淑凤说:“淑凤,我交给你一个任务,给那些垦荒队员介绍对象。胡耀邦 同志说三年之内要听到‘鸡叫、狗咬、孩子哭’,这样才是我们的新生活哪!” 梁淑凤来到了“北京庄”后,便积极地给垦荒队员们牵线搭桥。因为杨华在家 排行老三,垦荒队员们都亲切地称她三嫂。男女队员们都很喜欢她,有什么事都找 她商量。这天,她对杨华说:“咱们这里女垦荒队员们少,你向团中央说说这个情 况,让他们多派些女垦荒队员来。” 不久,团中央派来了一批新的垦荒队员——她们是来自哈尔滨亚麻厂的三十名 女青年,身穿列宁装,朝气蓬勃,飒飒英姿。她们来到萝北莽原上,顿时在北京庄 引起了轰动。梁淑凤开始给垦荒队员们当起了参谋。 萝北莽原上,终于出现了一派欢快热闹的景象,听到了“鸡叫、狗咬、孩子哭”。 垦荒队的第一对夫妻是统计刘玉锁和柴惠珍,他们给第一个孩子起名叫“垦荒”, 第二个孩子叫“边疆”。那天杨华乐得对梁淑凤说:“我们的北京庄有了新一代的 垦荒队员,以后要盖很多的房子,将来的日子你就瞧着好吧。” 秋天终于来到了萝北莽原上,北京庄地里的庄稼获得了丰收,庄员们每天起早 贪黑地收割庄稼。因为劳累过度和照顾儿子,这时候,梁淑凤病倒了。 她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几天。那些日子,丈夫天没有亮就走了,星星出来了 才回来。她心急火燎地盼着自己的病早点好起来,好和大伙一起去劳动。在病床上, 她读了《勇敢》这本小说,便决心也要像《勇敢》里的人们一样生活,她对丈夫说 :“我现在好多了,我要出去干活!” 第二天早晨,天空还满是星星的时候,梁淑凤摇晃着跟庄员们下地收割粮食, 那天一直忙到太阳下山。一个多月的秋收,她坚持下来了。当然,她不时跑回庄里, 看一眼儿子。儿子在小床上,玩得可欢了。 有一天,他们谈起了小说《勇敢》来。杨华无限向往地说:“淑凤,我真的很 羡慕《勇敢》里的那个叫阿历克塞·耶比法诺夫的共青团员,他原来是个红军潜水 员,自愿来到远东参加共青城建设,后来他在那里战斗了一辈子。我希望像他那样 在萝北莽原过上一辈子,把我们的‘北京庄’也建成共青城那样的农庄。等到那个 时候,你跟着我再到另一个地方从头开始,开垦更多的荒地,打更多的粮食。当然 也要建设更多像共青城那样的城市,希望在我们足迹的后面不断地出现新的垦荒队 员,出现新的垦荒地,新的农庄、新的城市,大家共同从事创造性的劳动……” 梁淑凤愧疚地说:“我那年应该和你们一起来萝北莽原……” 杨华说:“淑凤,你不是来到了萝北莽原上了,还带着孩子,把我们的新家安 在这萝北莽原上吗?现在我们一家团圆了,我们就在这里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培育 孩子,孩子长大就让他当一名垦荒队员吧!” 梁淑凤轻轻地笑了起来:“呵呵,那时候我们老得不知道什么样了呢。”杨华 这时紧紧握着妻子的手说:“淑凤,我们不会老的,我们垦荒队员永远年轻,因为 国家永远需要我们啊。我们在北京时就知道北大荒有一亿亩的荒地需要开发哪,瞧 瞧现在我们才开了多少荒地啊?等我们把这一亿亩的荒地开发出来时,我们才能变 老呢。” 这是1958年的秋天,气氛热烈而欢乐。 北京庄的庄员们抓紧时间赶在大雪之前把粮食收入粮仓;莽原上在九月就开始 飘起大片的鹅毛大雪了。他们把玉米装进了用木杆和柳条搭的玉米“楼子”里;萝 卜放进还在夏天就挖好的地窖;大豆秆则堆成了一个一百多米长、五六米宽、四五 米高的小城墙。当然,猪圈、羊栏、牛棚还有马厩,也都修缮一遍,牲口们可以安 全过冬了。在莽原上大雪来到之前,庄员们终于把这一切都安置好了。十二月的一 天,北京集体农庄主席杨华第一次来到了萝北县委大院。阮永胜已经在等待着他了, 高兴地走上前说:“杨华,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好消息呢?” 杨华很快地解开皮袄,从里面刚来时装着凯特玲斯卡雅的小说《勇敢》的挎包 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记事本,说:“阮书记,过年了当然要有好的消息的。大 伙都非常喜欢你送给我们的《勇敢》这本书,真是太感动人啦。还有我们的集体农 庄,现在真是‘鸡叫、狗咬、孩子哭’,变化可大啦,不过不能把我们整个‘北京 庄’都搬来让你看,你就看看这个记事本……”说着,他坐下来,疲倦地闭上了眼 睛。 “杨华,你不舒服吗?”阮永胜问。 “我有点累,睡一会儿就好……”杨华说着,睡了过去。 阮永胜让他安静地去睡,自己轻轻地翻开了记事本,上面有完整数据:北京集 体农庄1955年9 月共六十一人,现在为二百三十八人;1957年底,三年共开地六百 公顷;收获粮豆四十七万多公斤;萝卜三十万斤;养新疆细毛羊四十只、猪四十头、 黄牛四十头,饲养了一百匹马。此外盖房五十七间和一个容纳三百多人的青年俱乐 部。当年上交国家粮食七万四千斤,收入一万五千六百元…… 看到这里,阮永胜叹了一口气,心里在说:“这些从北京来的垦荒队员能有今 天,真不容易啊……”他还想看下去,眼睛却被泪水弄得模糊一片……这时候,杨 华醒了过来,问:“阮书记,你怎么啦?” 阮永胜说:“最近经常熬夜,眼睛常常流眼泪……”杨华说:“阮书记,你要 注意休息啊。” 阮永胜说:“是啊,你也应该注意身体,你们这么干别把身体累坏了……” 杨华说:“我们年轻,大伙浑身都是力气,身体累不坏。” 阮永胜点点头,说:“我们都应该注意身体,身体是垦荒的本钱,我们的好日 子还在后头哪。我想的是现在你们北京庄的资产已经到了百万元了吧,这都是你们 辛勤劳动所取得的,应该说是你们集体的,也是你们个人的……可是你们拿这百万 元资产怎么办呢?分给个人还是留在集体内?你们有权选择……”说着,他看着杨 华,想从他脸上得到答案。 杨华说:“阮书记,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春节前,北京庄的庄员们在青年俱乐部召开了一个隆重大会。杨华和庄员们根 据胡耀邦同志的指示,制定了《北京集体农庄庄章》,一致决定:北京集体农庄实 行具有共产主义色彩的集体生活,庄员们吃集体食堂,三年不分配,不领工资;百 万资产为全体庄员二百三十八人的共有财产,仍然属于农庄的集体财产。在讨论如 何分配这笔资产的时候,庄员们展开了热烈讨论。 杨华说:“庄员们,我们从北京来时就不要国家一分钱,仅在银行贷了些款也 已经还完了。现在我们自己已经有了百万资产,这些都是大伙的,我们可以自己分 配,也可以上交国家,大伙说怎么办?” 庄员们七嘴八舌:“这百万资产是我们自己的,但是我们不能要,我们来边疆 垦荒就是为国家多打粮食,有了资产怎么就想着自己分呢?”很多人都同意这个观 点。这时候,也有人嘟囔说:“我们来边疆垦荒三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出 了多大力啊?现在我们有了自己的农庄,也有了这些资产,既然这些资产是自己的, 就应该分一点给自己,住得好一点,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会场上,庄员 们争论不休。杨华说:“我看还是举手表决吧。” 下面异口同声:“好,举手表决吧。” 表决结果: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庄员同意不分配这笔资产,全部上交给国家,成 为全民资产。表决通过这一议案,会场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杨华用颤抖的声音开始讲话:“垦荒队员们,不,不,北京庄的庄员们,嘿, 我们终于在黑龙江畔的千年萝北莽原上建立起我们中国第一个青年集体农庄‘北京 庄’,这是我们自己的农庄啊,我们还为国家上缴了百万的财产。我们没有让祖国 人民失望。大伙说,高兴不高兴?我和你们一样高兴,但是我也很难过,想想我们 这三年经历得太多了,狼群来袭击我们,暴风雪差点埋了我们,麻友死在萝北莽原 上。先遣组长离开了我们,我们不能责备他的……问题是我们没有惧怕这一切,困 难这两个字是吓唬胆小鬼的,我们志愿垦荒队员是任何困难也吓不倒的!我们坚持 下来了,熬过来了,我们中国青年团员在这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建立了新的村庄和新 的生活……我们希望在萝北莽原上建立苏联共青城那样的农庄,现在我们实现了。 更重要的是我们是勇敢的中国青年第一批志愿垦荒队员……往后还会有第二批,第 三批出现在祖国边疆的每一个角落……” 接着,杨华向大家宣布农庄生产方面的一个个数字,坐在下面的庄员们热泪盈 眶,学着苏联电影的样子,不断地喊着:“乌拉,乌拉!”此刻,杨华也激动得说 不出话来。他们终于在萝北莽原上建立了北京集体农庄,现在这个喜讯要告诉谁呢? 对,苏联英雄的母亲柳鲍芙·科斯莫杰米扬斯卡娅;苏联共青城的共青团员们,最 好能够找到《勇敢》里面的红军潜水员阿历克塞·耶比法诺夫;还有长眠地下的麻 友,甚至还有那个离开的先遣组长。当然,还有我们总领队胡耀邦同志,不但要给 他写信,最好能够向他当面汇报…… 从省城哈尔滨来的一位作家在会场后面悄悄地坐下来,他激动地听着杨华的报 告。他想,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是多么好的创作素材。他很喜欢凯特玲斯卡雅的长篇 小说《勇敢》;其实,《勇敢》的故事就在自己的身边,那么生动而有趣地发生着 …… 会议结束了,那位作家跟随着杨华走到外面,他说:“杨华同志,你还是谈谈 吧,你们是新中国第一支青年垦荒队,这是很有历史意义的事情,我要把你们的事 迹写成中国的《勇敢》……” 杨华说:“我们来边疆垦荒就是为国家多打粮食,我们没有想到功劳、荣誉和 别的什么。您想写像《勇敢》那样的作品,我们很高兴,但是我们比起苏联‘共青 城’的那些人们,我们做得还很不够,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个开始……等我 们把萝北莽原甚至整个北大荒变成了祖国的大粮仓,到那时您再来吧,我会给您讲 上许多天……但是现在不行,您还是采访别人吧,我实在没有什么跟您谈的……” 那位作家失望地说:“你以后不会后悔吧?” 杨华说:“我们有一个垦荒队员都把生命留在这里了,我们还有什么后悔的呢?” 后来,那位作家去了雁窝岛,写出了著名的长篇小说《雁飞塞北》。 那天晚上,垦荒队员们纷纷跑到了莽原上,他们在嘟噜河畔燃起了篝火,唱起 了《垦荒队员之歌》。他们回忆着从北京来到萝北三年的创业经历,陶醉在收获的 喜悦之中…… 杨华悄悄地离开了人群,来到了麻友的墓前。他久久地站在墓前不动,心里有 许多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候,梁淑凤悄悄地来到他身边,她轻轻地说: “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你想麻友……” 杨华伤感地说:“我来看看麻友,他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太可惜了……”她抓 住丈夫的手:“我们不能忘了他……” 杨华默默地站着,沉思着说:“是啊,淑凤,为了死去的麻友,为了我们的国 家,我们活着的人更要好好地劳动,向苏联共青团员学习,建设我们美丽的村庄… …” 1959年9 月,杨华代表“北京庄”进京出席全国社会主义青年劳动积极分子代 表大会,他盼望着早点见到毛主席、周总理,当面向总领队胡耀邦同志汇报未来 “北京庄”的发展远景。 那天早晨,全北京庄员都来送行,他们把杨华送出庄子很远,送过了沼泽地, 前面荒原上是霞光染红的一条通向远方的大道。杨华已经走出了很远,这时他忽然 回过头来,他的目光掠过还站在那里的送行人群的头顶,落在青年俱乐部那座新盖 的拉合辫房子的屋顶上,写有“北京第一支青年志愿垦荒队”的大旗,正在萝北莽 原的天空下呼啦啦地飘动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