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波抚弄着星星，微波揉搓着月亮。渔船在大海的怀抱里上下起伏，左右摇荡。 王恒杰独自躺在甲板上，体味着和感觉着儿时母亲把他放在摇篮里，轻轻地摇 晃着。 星光啊星光，天空把它撒下，王恒杰沐浴在清凉的星光中。他在辨别着仙女星 座、大熊星座、小熊星座的走向。 噢！北斗七星在旋转，北极星却在静静的天空上眨着眼睛。“那是北方，北极 星下就是我的故乡——哈尔滨。”王恒杰在心中对着星空说话。他怎么能忘记那个 东方巴黎哈尔滨呢？他下意识地动了一下他那断了一截的残臂——“青春的臂膀被 日本的炸弹留在家乡了。”仇恨突然从心中涌出，王恒杰翻过身，仔细地看着他自 己的残臂，这仇恨怎能忘记呢？！ 王恒杰，一个哈尔滨铁路工人的儿子，在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蹄下艰难地生活着。 十三岁那年他误将日本的哑弹当废铁，在摆弄这个铁家伙时将它引爆，从此失去了 他的左臂。 王恒杰猛的一下坐了起来，好像十三岁时被炸断左臂的剧痛又向他袭来。“回 忆是痛苦的”。但有些回忆应该说是幸福的，甚至是让人激动的。 此时的王恒杰正是处在这种亢奋的激情中。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让自己安静 下来，却适得其反，越这样强迫自己，那些不愿想的，甚至早已忘记的往事，越从 他脑海深处涌现。 从西藏开始向东南，他——王恒杰单身孤影地穿过云贵高原，沿中缅边界向南 广西进发。三十多年来，一个消瘦的、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左臂袖筒永远像一面 手旗在飘舞的人，用他的与常人一样的腿、一样的脚去一寸一寸地探巡着古人类的 足迹；用他那双试图看穿历史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建筑，注视着每一处遗存。那 一张张被紫外线照黑了的脸，随着海拔的降低面在产生着改变。建筑、风俗、服装、 饰品、饮食习惯、语言、文字等等也随着江河的落差、树林花草的变化而不同。王 恒杰考察着，对比着，记录着这些思想大厦的砖、瓦、沙、石、钢筋、水泥，然后， 再用思考和论证去建造一座座风情各异别致优雅的思想小屋——他的专著。 《从凉山奴隶制看殷周社会性质》《林芝发现的古人类遗址和墓葬》《刻木记 事研究》《迪庆藏区的历史传统与自然因素》等数十篇论文发表了，而他的脚步却 从不停止，继续地走着、看着、记录着、思考着，《傈僳族》《春秋后语辑考》《 迪庆藏族社会史》《傈僳族简史》《纳西族历史资料汇编》《怒族简史》等十几篇 专著又发表了。他仍在走着，把一座座高山峻岭扔在脑后，顺着江河流去的方向走 着。他要去探寻一下海洋的世界，在那波涛汹涌的海上再建造一些思想的小屋，从 而完成他的《山海经》。他在山间小路上匆匆地走着，竹林沙水相送，鲜花落泪而 别。 唱山歌呦，山歌长， 阿哥上路呦，彩云扬， 林深水险你大胆地走啊， 阿妹的心儿呦，永伴你身旁。 唱山歌呦，山歌长， …… 王恒杰突然感到很奇怪，他自问：“谁在唱山歌？”他好像还在山中走着，隐 约看到青年时代的雪惠穿着怒族服装站在山冈上目送他去远征。“五年了，”他感 叹地想着，“何止五年哪！”王恒杰沉重地又把眼睛闭上，他觉得一阵内疚，感到 太对不起他的夫人张雪惠了。“她现在怎么样了？”王恒杰思念那个瘦弱文雅、任 劳任怨的女人。“是啊，何止五年哪！她为我吃的苦太多了！如果没有她的支持， 我这一切是不可想象的。”王恒杰睁开眼，又开始数天上的星星，王恒杰的眼睛从 北极星旁划过，停留在灰白色的银河边，认真地注视着牛郎星和织女星，他感觉到， 他的灵魂飞升到了银河边，在那里，他变成了牛郎，无奈地面对着滚滚的波涛。 “雪惠呀……”他喃喃地说着，他的灵魂在他夫人面前进行着忏悔。 + 　　这绝不是五年哪！这是漫长的几十年的历程啊！ 王恒杰把自己的工资、稿费全用在了考古事业上。而这五年来，他为了南海考 古又给全家留下了十多万元的债务。这一件件、一桩桩的往事又搅起了王恒杰思想 的波澜。 刚进入九十年代，王恒杰教授在研究古丝绸之路时，觉得海上丝绸之路更应该 多下工夫进行研究。他认为，海上丝绸之路更具现实意义。他，这个一贫如洗的教 授，把他的永不肯低下的倔犟的头，从山上、沙漠中，转向了大海。 大海，王恒杰的胸怀本来就装着它。 他在斗室中游走思考，他在典籍和资料中吸吮爬行。 他发现了一个重大课题——《环南海经济文化圈》。他激动不已，兴奋地如同 小孩子一般。“环南海经济文化圈”这一理论的地域中心是中国的南海。经济、文 化中心是中国。它所包涵的内容是：古人类文明的发展史，环中国南海的各国、各 民族经济文化的交流史。它的范围达到三百多万平方公里。“而属于这个圈内的八 十二万平方公里的南沙，在考古方面却是个空白呀！”“我要去填补这个空白！” “我要去填补这个空白！”王恒杰向自己发出了命令，并开始做出发的准备，查阅 地图、海图及各种资料。 对于王恒杰来说，时间很残酷。因为每一秒他都能发现新的问题。而每一次新 发现，时间和空间都在逼迫他去找证据。在有限的时空中去完成无限量的任务。 他在为去南沙考古作准备查资料时发现，南海、南沙已经成了一个国际大杂院 了。如果把它们重叠起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景象是：你的国界伸入了我国海域， 他国的国界伸入了你我的国界，你我的国界又伸入了他国的国界。而这些所谓的国 界全都伸延到中国的南海、南沙之中。 王恒杰用他的独臂单拳拍打着这些地图、海图，愤怒地站了起来。他狮眉倒竖， 许久才爆发出：“混蛋！欺人太甚！”这是何等的愤怒啊！王恒杰的怒吼把正在为 他去南沙准备东西的夫人吓了一跳。“恒杰，又怎么了，啊？”夫人张雪惠放下手 中的活，边说边走到了王恒杰身旁，用她温柔的手去抚摸一只被刺痛了心的雄狮， “恒杰，都说六十耳顺，你怎么还是这样动不动就发火呢？”“你看看，这帮家伙！” 王恒杰用手指着那些外国地图说，“这不是欺负人吗？就差把边界划到家门了！” 张雪惠翻看着，比较着那一张张像野兽般吞食着中国领海的地图，既激动又无奈地 说：“看来南沙之行的意义要比设想的重要得多呀！”她真不愧是王恒杰的贤妻， 也不愧为一个研究员，她思维的敏捷、意志的坚强和她瘦弱的身躯形成了巨大的反 差，人们完全可以怀疑，如此瘦弱的躯壳怎么能容得下如此伟大的灵魂。“这就叫 ‘家不和则外人欺’，民不富则国不强，国不强不保疆啊！”王恒杰回头看了看他 的妻子接着说，“这片海域离大陆太远，我国海军的远海战力还不行，所以，这些 混蛋就乘人之危乱搞一气。”王恒杰转过身，在地上走了两步，回头注视着他的妻 子，坚定地说：“我要让实物说话，让古代的文物说话。南海是中国的，南沙、西 沙是中国的！自古就是中国的！” 向南，向南，向南！ 三天后，王恒杰出发了。去开创他的七下南沙、二下西沙的艰苦卓绝的海洋考 古事业。大量的陶器瓷器、古钱等文物让那波涛拍打的岛岸的历史又向前推进了一 千多年。也就是说，在三千多年前，华夏儿女已经开始开发南海广大的海域了。 这些惊世的成果伴随着王恒杰教授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后五年，在他平凡的人生 旅途的终点，画上了一个完美而又辉煌的句号。 王恒杰在半睡眠半回忆的状态中感觉到旁边有人在甲板上轻轻地走动。他向脚 步声的方向转过头去，看到了船老大宽厚的身影。“王教授你醒了？”船老大说着 话向他走来，走到他身边，弯下腰，用那双青筋暴露、布满裂纹的大手将他扶起， 并用一夜没睡觉的眼睛仔细地观察王恒杰的面容。“王教授，你一夜没睡呀？”王 恒杰苦笑了一下说：“你不是也一夜没睡吗？”“我真为你担心哪！”王恒杰听着 这简单而又真挚的语言，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向他那发红的眼睛。他用右手轻轻地拍 了一下船老大的臂膀，把脸转了过去，说道：“没关系，老天会保佑我的。”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