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慢慢地很少有人记得占贵是个战俘了。他对于自己无论是屈辱的还是峥嵘的往
      日都渐渐地模糊了,岁月的年轮已压弯了他的脊背,把火星子直迸的硬汉子磨炼得
      与世无争了,一身的豪气、奔涌的热血,只是偶尔还在梦中彰显和澎湃着。每天出
      工时默默地跟上,收工时匆匆地回来,只想平平淡淡地守着妞儿,照顾好女儿,了
      此一生。
      
          就在能吃上干粮、饭桌上花插也能见到肉的时候,一场铺天盖地的风暴打破了
      山村的宁静,那个差一点被劁了的常乐经过多年的蛰伏,摇身一变当上了村革委会
      主任。村子里一下子又热闹了:斗完了支书批队长,开完了讲用会就办学习班……
      
          那天,歇晌回来的占贵一进屋就破天荒地吼开了傻媳妇:“满屋就这么一疙瘩
      玻璃,喷上个大葵花和忠字把阳光都遮严了,不成了黑瞎子洞了嘛!”“他们说忠
      不忠,见行动。”“让喷就是忠,不让喷就是不忠了?”妞儿答:“啊!他们就是
      这么说的。”“放屁!正经事不干,净他妈的扯犊子,这么整,还能有个好吗?”
      墙里说话墙外听,一个红小兵在窗外听了个真真切切,乐颠颠儿地立新功去了。妞
      儿拽着仰歪在炕上的占贵说:“快起来,把画贴上,他们说吃完晌饭就来查。”占
      贵打开一看,画的是林彪和毛主席会师在井冈山。啊,这是咋回事儿?林总成了毛
      主席身边最红的人,差点没把占贵乐疯了。虽然林总不认识他,他也借不上一丁点
      光,但还是乐:有我们四野百战百胜的林总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搭帮架,那是一件大
      好事,可这井冈山会师是上了课本的呀,这么画,不明摆着是在抢朱老总的功劳吗?
      个蛋蹭的,轿子抬得太高也会摔坏人的,这事儿林总准不知道。这画可不能贴,我
      这就去求人往北京写信,得让林总知道,一定得揪出那些个没安好心的小人来。
      
          今天斗这个,明天批那个,把心眼不全的妞儿吓毛了,一门心思快把画贴上别
      挨斗。占贵拤着信回来一看,妞儿已刷好了糨子,正往山墙正中按,占贵要往下拽,
      妞儿偏又死死地捂住,“刺”地一下子,画儿两半了。正在这时,常乐领着民兵进
      了屋,一把抢过占贵手中的半张画,喊道:“给他戴上。”民兵把早已经写好的
      “现行反革命”的纸壳牌子挂到了占贵的脖子上。占贵质问他们凭什么?常乐拉过
      举报的红小兵说:“你狗胆包天反对忠字化,这是人证!”又晃着半张画说,“丧
      心病狂地撕毁领袖的画像,这是物证。押走!”无论怎么辩白都不中,一心怕损伤
      林总形象的百占贵,竟然成了现行反革命,接下来便是没完没了的批斗。
      
          两年后的一天,乡政府的礼堂里座无虚席。当身穿革委会送来的新军装,胸前
      别满了金光闪闪军功章的百占贵不自然地走向主席台时,会场内响起热烈的掌声和
      口号声:“向反潮流的英雄百占贵学习!”“向反潮流的英雄百占贵致敬!”这是
      他还乡后唯一的礼遇。占贵觉得受之有愧,甚至有些糊涂了。当初,因为说了实话,
      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现在,自己啥都没干,咋又成了反潮流的英雄?他很不习惯
      记者的闪光灯,看看台上别的人都正襟危坐,也只好硬撑着拔直了身板。盼望着这
      会快点结束,好早早回家。革委会政工组长崔志高指着占贵介绍:“百占贵同志是
      个身经百战的老英雄了,胸前的军功章就是最好的见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哺
      育他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当林贼权势熏天、炙手可热之时,百占贵同志就果敢地
      撕毁了为林贼树碑立传的反革命宣传画……”崔志高的话,被热情的掌声淹没,口
      号声又起。崔志高再次高度评价百占贵,把麦克风放在他的面前:“请你谈谈你当
      时是怎么想的。”“我就是觉着画的不是那么回事,那谎儿撒得也太不贴谱了,和
      毛主席会师,明明是朱老总嘛,谁没学过《朱德的扁担》啊?”崔志高微笑着鼓励
      并启发:“具有极高的无产阶级觉悟,才能发出反潮流的最强音。你是四野的老兵,
      请你揭发林贼是怎样一贯反对毛主席的。”百占贵皱了半天眉,好容易才憋出了一
      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听说五○年,他装病不肯领兵去朝鲜。”“确有其事,
      好,接着说。”“他晚节不保,想谋害毛主席去投奔苏修。”“这些,文件上都传
      达了。你就具体地说说在辽沈战役中,他是怎样拒不执行毛主席战略部署的?比方
      他畏畏缩缩就是不肯先打锦州等等。”占贵比谁都清楚东北这一场大仗是林彪指挥
      打赢的,由此产生国共两军的对比啥的,占贵说不确切,可他清楚地知道从那时起
      国民党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如今翻扯这些到底想要干啥?啊!明白了,这是因为林
      总现在摔死了,煽乎大伙臭屁他,好把他从开国的功臣堆里抠出去呀!崔志高还在
      耐心地启发:“说说你所知道的。”“我说了可犯禁哪!”“有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撑腰,何况林贼已经灰飞烟灭了,你怕啥?”“那我可就说了?”“说。”“日本
      投降后,七八万老八路从关里来咱东北建立根据地,可是两年以后,一百多万大军
      扑进了关内。”“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这可是我最知道的呀!四野从东北一
      直推到广西,又把蒋介石撵到了台湾。”“不要信口开河,百占贵,要注意你的身
      份。”“我不就是个战俘嘛?还是个刚刚平反了的现行反革命,原本就不知道啥叫
      反潮流。”说到这儿,他面对台下猛地解开了怀,拍着连片成排的伤疤说:“我这
      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没别的章程,就是从不说瞎话,也不会墙倒众人推,
      更不去落井下石。”说完,挺直了胸脯走下主席台,身后,一双双惊异的目光,一
      阵阵喳喳的私语。衣襟翩翩,礼堂的过道上,留下了一串串军功章发出的金属撞击
      声……
      
          吉普车“刺”的一声,停在占贵家门前,党委办公室主任崔志高一下车就故做
      亲热地喊:“老百呀,快换衣服,走,赴宴去!”占贵推门出来不解地问:“赴什
      么宴?”“县乡的领导在贵宾楼宴请你的老战友隋凤高,他一定要请你参加。”
      “隋凤高?就是那个去了台湾的随风草?”“还翻扯那老皇历干啥,他现在可是爱
      国台胞,这次回乡是要投资建纺织厂的。”“那让我去干啥,给财神爷当陪衬?”
      “不,是作陪。”“还是的!我们俩不是一路人,见了面,若不说话吧,冷清,给
      你们拆台;若一张嘴呢,准得戗火。对不起,不去!”崔志高一见碰了钉子,边擦
      汗边改变策略:“老百呀,你看,这是上命所遣,你就别难为我了。”“可你还少
      难为我了吗?”“以前是我不好,多有得罪,这一回务必请您高抬贵手吧!”占贵
      一见平日挺胸腆肚的大主任如今弯腰弓背觉得非常解气。“非让我去也中。”“去
      就好!”崔志高忙打开车门,一伸手,“请!”“慢,我有仨条件。”“只要您肯
      去,好说,我全答应。”“第一,我可是个不准随便行动的严控对象。”“从现在
      起,只要不出国,去哪儿都中。那第二……”“要隋凤高当着大伙说清楚遣返战俘
      时,是去台湾的爱国?还是回大陆的爱国?”崔志高连连摆手:“这种场合翻扯那
      些陈芝麻烂谷子,不是搅局吗?”占贵扭头回屋“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在屋里喊
      :“第三,不恢复我的军籍、党籍,就不去跟你们‘扯’!”崔志高像霜打了的茄
      子,失望地无功而返。
      
          背着挎包的占贵,在桥头的歪脖柳树下等汽车,被已经退休了的县长郑秀给截
      住了:“怎么?连枪子都不怕的老战士也想当逃兵?”“逃兵?我是不稀理那个随
      (隋)风草,更不想给他当电灯泡。”“别钻牛角尖了,配合好接待工作也是战斗。”
      “陪着喝酒也是战斗?”“是啊,把他答对乐了,让他多掏些钱建设家乡也是大功
      一件。”占贵干嘎巴嘴,没词了。郑秀又劝道:“你的三条,头一条马上兑现,二
      一条嘛……”“咋的?”“占贵呀,党的政策里也有一条,叫作‘爱国不分先后’,
      历史的旧账还能提吗?”“真邪了门儿了,那还分不分个里表了?”“分哪!现在,
      谁能推进经济发展谁就是功臣。至于你的第三条嘛,除了中央谁也没这个权力,不
      过你要相信,随着政治环境逐步好转,你的军籍、党籍总有一天会恢复的。”说完
      像哄小孩似的,拽了拽占贵的衣袖说,“我今天是受人之托,给我这个不在其位的
      一点面子,走吧。”占贵又思忖一会儿,咬了咬牙一跺脚:“郑大姐,冲着您从没
      小看我的分儿上,去!”
      
          宴请的大包间里,县乡主要领导,民委的,台办的,发改委的头头全都到场了。
      一见郑秀和占贵进来,都站起相迎。隋凤高激动得嘴唇直哆嗦,老半天也没说出一
      句话来,只是使劲地攥着占贵的两只手,一个劲地摇,感情真诚、炽热,丝毫没有
      衣锦还乡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他对着在座的人说:“若说回乡投资办企业是功臣,
      我真汗颜哪。当初我胆小没听占贵兄的劝,去了台湾。”他指着占贵接着说,“他
      和咱村的韩昕才是保家卫国的功臣哪!”掏心窝子的几句话拂去了占贵的失落和不
      忿。
      
          宴会开始,各位领导也例行地敬了占贵一杯酒,然后他就被遗忘了。觥筹交错,
      轮番地举杯敬隋凤高,肉麻的感谢之词不绝于耳。冷落与不屑又袭上占贵的心头,
      眼前真像戏词里说的:推杯换盏笑语频,杯杯都敬有钱人。他“嚯”地解开了怀儿,
      拍着伤疤说:“看来这年头真是有伤不如有钱哪!”拂袖离席而去。众人愕然,只
      有郑秀和隋凤高追出,连喊:“占贵!占贵……”
      
          在老安的坟前,占贵有生以来第一次像狼似的恸哭起来,他不平,他委屈,他
      纠结。当初为保命去了台湾的,如今成了达官贵人眼中的财神,唯恐敬之不足。而
      自己和岳父安震海九死一生坚决地归来了,老岳父连个生存的“地儿”都没有,过
      早长眠在这荒山脚下。自己成了百战归来的无功人倒也无所谓,可也不能成为政治
      运动的牺牲品哪!老天爷,这公平吗?苍天无语。他掏出了酒瓶子嘴对嘴就咕嘟咕
      嘟地喝开了。
      
          占贵被钉木橛子的声音惊醒了,见有人挂线,有人顺线撒白灰。怎么,把岳父
      的坟也圈进去了?怒问:“你们这是要干啥?”“没听说吗?给台胞隋老扩修祖坟
      哪!”在那图纸里看见安震海坟的位置上写了个“迁”字,占贵问是谁打发来的?
      “崔主任。”听到这个名字占贵更加火冒三丈,忘了面前人只是个执行者,咆哮起
      来:“谁敢动一下这个坟,我就用酒瓶子扌肃死他。”“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呀?”
      崔志国腆着肚子赶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百占贵同志,乡党委在贵宾楼酒店
      现场办公,决定拨地给隋老先生扩建祖茔,凡圈进的坟皆无偿地迁入公墓,每挪一
      个坟头隋老给补偿五千元(当时这些钱能盖两间砖瓦房)。这不算强拆强占吧?方
      才去你家没见着你,没想到你在这儿。”说着掏出一摞钱,“这是补偿款,由于工
      期紧张,三天内必须迁出。”占贵的眼珠子差一点被气冒了,骂道:“过去,只听
      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曾想今天钱大了磨也能推鬼了,竟逼着死人挪窝搬家。”崔
      志高如无所闻地将一张纸和钱往占贵的手里塞:“这是乡党委的文件和补偿款,废
      话少说,痛快儿地迁走。”占贵愤怒地把钱和文件打落在地。崔志高怒不可遏,对
      同来的派出所所长说:“带回乡里,任何人都不能搅了招商引资的大局。”“且慢!”
      随着话音,隋凤高在乡领导的陪同下走上前来。占贵一见隋凤高分外眼红,上前就
      薅住了隋凤高的脖领子。乡领导和派出所的干警纷纷要上前来保护隋凤高,擒拿占
      贵。隋凤高忙边摆手制止边问:“占贵兄,这是为何?”占贵拽着隋凤高走到坟堆
      前说:“这个老爷子也要给你的先人倒地方了?”“他是谁?”待隋凤高看清了那
      窄窄墓碑上的名字后,“扑通”一下子就跪下了。崔志高上前忙要搀起来:“隋老,
      您的祖坟在那边呢。”隋凤高摆手谢绝,继续恭恭敬敬地磕完头说:“你们知道这
      里躺着的是谁吗?”坟前的人除了占贵皆茫然地晃头。“他是我和占贵兄的恩人哪,
      1952年在战俘集中营里护旗时,我和占贵本来站在外圈,在美军开枪前,这个安老
      先生猛地把我们俩硬捞到他的身后,结果,他自己身中七枪。要不然,我和占贵兄
      都可能没有今天了。你们掩盖实情,差一点使我成了对恩人挖坟掘墓的罪人!占贵
      兄,安老先生祖籍四川,又怎么会葬在这里?”待知道占贵收留了无以为生的老安
      父女后,对占贵连鞠了三躬。见人们对此不解,他将占贵拉到众人面前,满怀敬意
      地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这句好似本不该问的话把在场的人都闹糊涂了。
      “他是入朝打响第一枪的人。他是跨过美李封锁线的第一人。他是用轻武器打掉美
      机的第一人。军长和他碰过杯,彭老总夸他胆比天大,集中营美军司令都德都成了
      他的俘虏。你们对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老兵视若敝屣,而对当初去了台湾怀揣了几
      个钱回来的我却奉为上宾,真让人难以理解。我宣布在我的老战友百占贵没有得到
      妥当的安置前,我们一切合作的愿景都先告停。”在场的官员听后,一时都呆住了。
      
          隋凤高和占贵紧紧地拥抱着,无言而泣,泪水洒满了两个人的胸襟……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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