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十一岁的未婚女士王洪艳受电视广告吸引,到上海协和医院(民营)去做
      检查,结果被医生诊断为‘不孕症’,入院检查不到三个小时、诸多检查结果尚未
      出来,医生便将其推上急诊手术台,不到二十四小时花去医药费近四万元。令人吃
      惊的是,一周后,当王洪艳拿到另一家医院做的妇科检查报告时,发现自己竟然没
      有大病。”2007年1 月8 日,新华社“新华视点”栏目发表了刘丹、仇逸的新闻报
      道《是手术还是骗术?——上海协和医院妇科诊疗案调查》。
      
          在发稿那天早晨,刘丹到单位后,同事告诉她,上海协和医院的人一会儿就过
      来。他们听说新华社采写了一篇关于他们医院的报道,想找分社有关人员沟通沟通。
      咦,他们怎么知道的?刘丹一听就傻了,大脑一片空白。昨天,陈晓兰被跟踪,电
      话不能报警,他们的手机被监听;早晨在地铁站,刘丹又遭到陌生男子的跟踪。刘
      丹料定他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怎么样,所以不时地打量对方。那是一个个子
      中等、体魄强壮的男子,每当她的目光横扫过去,他就低下头。下地铁后,刘丹调
      换几次走向,他都紧随在后。当刘丹从地铁口出来,打辆出租车扬长而去,才把
      “尾巴”甩掉。
      
          他们会不会通过手机监听知道我在写报道?想到这儿她不禁毛骨悚然,脊背阵
      阵发凉。在这段时间,刘丹和陈晓兰、柴会群电话沟通的焦点就是这篇报道。刘丹
      过去跑的是教育,这是她第一次写医疗方面的报道。因此,陈晓兰和柴会群、刘丹
      三人经常商量和推敲至凌晨两三点钟,字字斟酌,句句思虑,数易其稿,生怕一点
      失误被有关方面抓住把柄。
      
          不一会儿,上海协和医院的一位副院长来见刘丹。刘丹就毫不客气,一见面就
      给他提了一大串问题。他答非所问地应付一番,最后还是败下阵来,无可奈何地说,
      对不起,我原来是党校的老师,对医疗不太懂。然后,他反复说,请不要发那篇报
      道,否则医院将有许多员工下岗。
      
          他知道稿子是什么内容吗?他们会不会去总社公关?刘丹有点不安了,稿子已
      发给总社,发不发还没有消息。她有点着急,有点坐不住,一边跟他说话,一边给
      总社的编辑发短信。
      
          副院长走了,医院的董事长助理、院长特殊助理又来了,理直气壮地说:“医
      疗纠纷,我们医院每天都有,我们能补偿的都补偿,我们希望为病人提供补偿。王
      洪艳没要求过补偿,凭什么报给媒体?她不给我们机会,这意味着要搞死我们。”
      接着话题一转,低声下气地说,“你们新华社可要手下留情……你最好跟我们提点
      要求,和我们接触接触。请你帮忙,手下留情。”
      
          这到底是请求,还是暗示?刘丹没去管它。这时,她已得到那篇报道总社领导
      已签发的消息,圆圆的脸上露出了并不轻松的笑容。
      
          这一骇人听闻的医疗诈骗报道后,在全国产生强烈的震动,各地媒体纷纷转载,
      网上转载高达八千余次,有的媒体在转载时还将标题改为《上海协和医院让无病女
      子做手术一天收费近四万》、《上海协和(民营)医院骗健康人开刀看管病患住院
      如坐牢》。上海除《新闻晨报》等两家之外,其他报纸都转载了这一报道。
      
          报道发表的当天,陈晓兰到上海市卫生局卫生监督所举报:上海协和医院(包
      括××医院、××医院也有类似情况)以欺诈手段迫使外地患者接受毫无诊疗意义
      的“医疗服务”。一、医院对病人的各类检查没有任何条件限制,必须空腹的没空
      腹,必须月经干净后三至七天也没做到,使标本采集没有检验意义(包括放射科的
      碘酒输卵管造影等);二、宫—腹腔镜手术成了女患者的“百搭”,然而术前没让
      病人空腹、清肠,甚至在病人实施剖腹手术的同时,还做宫—腹腔镜“微创”手术
      ;三、不论中医西医都给病人开草药汤剂,没有中医诊疗记录;四、以院内的非法
      中药制剂为病人做灌肠、妇科通液、阴道冲洗等诊疗术……我的要求:一、为了彻
      底打击当前民营医院内的‘医疗欺诈’,我请求尽快联合执法(药监、物价、公安)
      ;二、我希望参与联合执法。
      
          上海市卫生局连夜召开会议。次日,上海市卫生监督所抽调九名监督员对协和
      医院医疗执业情况进行监督执法。
      
          上海协和医院的病人读到刘丹、仇逸的报道后,先是大为震惊,继而怒不可遏。
      他们要讨回公道,要讨回被诈骗去的巨额血汗钱。病人纷纷向上海市卫生局投诉,
      他们聚集在上海协和医院的门诊大厅,要讨个说法;他们在网上控诉,字字血,声
      声泪,让人读了心酸;他们在网上寻呼:
      
          “我是受害者,我的QQ是554932495 ,请与我联系”
      
          “我也是受害者,我的QQ645057650 ”
      
          “请与我联系,QQ578782628 ”
      
          “QQ:23811981”
      
          上海协和医院对病人的解释是,请大家不要相信那篇报道,它是新华社编造的,
      写稿的记者刘丹已逃跑了。我们医院已经将新华社告上法庭,很快就会有媒体出来
      澄清事实,请你们不要像王洪艳那样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
      
          有传言说,王洪艳是上海协和医院的竞争者——长江医院雇来的托儿,她已经
      消失……
      
          报道发表后,刘丹的电话忙碌起来,有人表示赞赏,有人表示敬意,也有人表
      示不解和惋惜。上海媒体的一位记者打电话说:“刘丹啊,你怎么能写这种稿子呢?
      你写之前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那样的话,我肯定会阻止你的。”
      
          “你拿了人家多少钱?”刘丹说完,气呼呼地将电话挂断。她感到诧异,自己
      又没有做错什么,他凭什么阻止?是来做说客,还是知道什么内幕,怕我吃亏?刘
      丹对个人的得失没过多想,她只要求自己的报道是真实、客观、公正的,对得起社
      会和公众,对得起新闻记者的良心。可是,社会远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么
      清晰明了,她很快就知道那篇报道给自己带来多大压力和麻烦,甚至可以说是场灾
      难了。
      
          1 月10日,上海协和医院理直气壮地致函新华社,对刘丹的报道提出了十三点
      质疑。同日,上海《新闻晨报》发表了《投诉人言行让人看不懂》和《“王洪艳从
      未向医院索赔”》等报道,其中一篇报道写道:该医院副院长张新昨天已经找过所
      有曾接待王洪艳的医务人员了解情况,包括处理退药事务的医务处工作人员。张新
      告诉记者,去年11月20日下午三点左右,三十岁的王洪艳到医院看病,为其看病的
      是祝新革医生,这是一名有专业资质的大夫。祝医生回忆说,病人声称自己……
      (这段涉及王洪艳的隐私,本文作者删去)。为了能够进一步确认病情,医生为其
      进行了包括B超、HSG在内的专项检查。B超结果显示,王洪艳双侧卵巢多囊表
      现,宫颈纳囊,盆腔积液,HSG结果则显示,左侧输卵管通而不畅。综合各项检
      查数据,医生初步诊断为继发性不孕症、慢性盆腔炎、双侧输卵管炎、多囊卵巢综
      合征、慢性宫颈炎。
      
          医生建议病人做宫腹腔镜探查术,这是一个检查和治疗皆可的择期手术。在排
      除病人有手术禁忌征并对其进行术前化学和物理检查后,当晚八时十分,在其全麻
      状态下进行该项手术,整个手术持续了二十分钟,手术相当顺利,随后病人被安排
      入住病房……
      
          这篇报道引起较大反响,先后有二十八家媒体转载。那么,到底是手术还是骗
      术?新华社与《新闻晨报》孰是孰非?新华社要对上海协和医院提出的十三点质疑
      和《新闻晨报》的报道进行反驳和解释。无论解释和反驳都需要事实和细节,这些
      只有当事人王洪艳才能说清楚。
      
          可是,在这一关键时刻,王洪艳不同意出来,客观地说她也不能出来。1 月5
      日,王洪艳领药监稽查人员找到更衣室里的手术间后,院长助理就盯上了她,要她
      到办公室去谈谈。王洪艳拒绝去办公室。院长助理气急败坏地让三个人盯着王洪艳,
      其中有一个保安。那天,那三人盯着她,须臾不离,长达三个小时。晚上,王洪艳
      不仅亲眼目睹陈医生被人跟踪,而且还打车解救了她。漂泊他乡的人本来就缺少安
      全感,她又得罪了医院,他们肯定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想到这些,她不由得提心吊
      胆,坐立不安了。
      
          1 月6 日,祝医生打电话谴责她,上海协和医院医务处也给她打电话,她有点
      焦头烂额了。晚上,她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妹妹一见面就说,下午两三点钟,有两
      名男子在外边摁门铃。妹妹说,她认出来了,他们是医院的保安,吓得没敢开门。
      他们摁一会儿,以为家里没人就走了。
      
          他们找上门来了。王洪艳花容失色,惊恐不已。她近乎一夜无眠,次日匆匆在
      浦东租了一间房子,跟妹妹夹着枕头和棉被搬了过去。那房间因拖欠电费而被断电,
      空调不能用,屋里冷似冰窖,甚至厨房里的豆油都冻了。白天,她不敢出门,惶惶
      不安地坐在屋里,手机卡换掉了,生怕医院找到自己;夜晚,住所没灯,漆黑一团,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寐。有时睡着了,噩梦连连,总梦见房门突然被撞开,
      一头怪物闯进来……
      
          《新闻晨报》的报道发表后,尤其是那篇涉及王洪艳隐私的报道,在她家乡黑
      龙江的亲朋好友中引起议论,甚至还有人拿着报纸去找她的哥哥:“这上边写的是
      你妹妹吧?”年迈的母亲痛哭失声,病倒在床,家人认为她给家里丢了脸……她知
      道这些消息后,痛苦和绝望像蛇缠绕和啃噬着她那柔弱的心。
      
          1 月10日,王洪艳又接到刘丹的电话,说分社希望她过去澄清一些事实。这时,
      王洪艳感到内外交困,走投无路,精神濒于崩溃,思维错乱,语无伦次了……她觉
      得刘丹出卖了自己,不再相信刘丹了。她天天在网上搜寻,想找一位律师跟上海协
      和医院和《新闻晨报》打官司……
      
          陈晓兰很理解王洪艳。她是外地人,在上海既没有刘丹的新华社背景,也没有
      自己这样宽泛的社会关系。不能对王洪艳要求过高,不能硬要她出来。在这种恶劣
      的环境下,王洪艳出来的话,一是安全没有保障,二是她的心理压力已达到极限,
      如果遭到恐吓和围攻,将会导致精神崩溃。如果王洪艳被鉴定有精神疾患,那么刘
      丹就有口难辩,会陷于更大的困境。
      
          王洪艳不出来,个别媒体置疑新华社,有人说,刘丹要是交不出王洪艳,就证
      明她的报道是假的;也有人说,陈晓兰和刘丹等人被上海协和医院的竞争对手——
      长江医院收买了,他们为搞垮上海协和医院,虚构了一个叫王洪艳的病人……
      
          上海市卫生局的领导到新华社上海分社来沟通,要求刘丹交出王洪艳。
      
          新华社只不过是一家媒体,在上海协和医院的查处上是没有话语权的,如果查
      处的结果是医院没问题,那么就意味着刘丹的报道有问题了,她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
      
          日子一下子就变得天凝地闭,冰霜惨烈。尽管分社领导对刘丹表示信任,可是
      她还是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她大惑不解啊,他们要查的不是上海协和医院的医疗
      欺诈问题吗?有那么多的受害者,为什么非得要王洪艳出来呢?其他人不行吗?他
      们为什么不去查医院给病人做的“宫—腹腔镜”手术是真是假?为什么不调查一下
      做过手术的病人有多少人病情如故,有多少人病情反而更重?
      
          爱说爱笑的刘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经常坐着发呆,动不动就孤苦无助地说:
      “怎么办哪,我该怎么办哪?”有时说着说着泪水就流了下来。她感到委屈,感到
      那么不被理解。作为记者她应该讲真话,应该将上海协和医院的医疗欺诈揭露出来,
      也应该得到社会各方面的支持。她需要理解,需要支持,她给别人发的短信说得最
      多的一句话就是:“理解万岁!”
      
          可是,她的理解和支持多数来自陈晓兰和柴会群,他们经常陪伴着她,帮助她
      收集资料和准备反驳材料,天天忙到下半夜一两点钟,让刘丹在最困难的时候感受
      到朋友的真情,战友的情义,风雨同舟的力量。她为自己能跟他们一起作战而欣慰,
      将三人戏称为“铁三角”,他们是拆不散、打不烂的。她对陈晓兰说:“如果我被
      单位开除了,我就跟你去办患者协会。”
      
          不过,也有媒体关心刘丹,他们拨通她的手机说:“我们去过上海协和,他们
      说新华社报道他们的记者已经逃掉了。你是不是逃掉了?”
      
          “我逃哪儿去啊,我不是还在发稿吗?”
      
          “我们认为你的报道是真实的。你手机不要关,我在节目里跟你连一下线好吗?”
      
          刘丹一听泪水就下来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头破血流,所承受的压力已经达到极
      限,还有人这么关心自己。她感到自己做得很值,感到有一种悲壮感。可是,哪怕
      压力再大,她也不能站出来说话,不能做王洪艳的代言人。她认为自己是记者,要
      保持自己的客观、真实的立场。
      
          对新华社来说,刘丹毕竟是一位很年轻的记者,而且没写过医疗报道,有时领
      导也会感到不放心地问刘丹:“你能不能让王洪艳出来跟我们见一下面?”
      
          刘丹说:“王洪艳搬家了,手机的号码改了,挂不通。”说完,她又怕领导误
      以为自己跟王洪艳失去了联系,急忙补充说,“有时,她在晚上九时至十二时之间
      给我办公室的座机打电话。”在那段时间王洪艳的确给刘丹来过电话,大多在下半
      夜,说的话往往没头没尾。刘丹接电话后只能劝慰她:“好好睡觉,好好休息,不
      要着急……”
      
          刘丹真诚地说:“对于这篇报道,我从头至尾问心无愧。”不论怎么说,毕竟
      王洪艳没交出来,所取得的信任总是有限的。刘丹忍受不住了,鼓起勇气给一位她
      所尊重的领导发一条短信,解释事情的原委。领导给她回了短信:“我相信你是对
      的。”刘丹捧着手机放声大哭,多日的委屈化为滔滔泪水。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新华社没有对《新闻晨报》的报道进行反驳,有人
      认为新华社这回栽了,刘丹的报道失实了,《新闻晨报》的报道是真实的,上海协
      和医院很可能就是无辜的。
      
          陈晓兰和柴会群、刘丹商量,看来王洪艳再不出面是不行的了,如果卫生监管
      部门做出上海协和医院没有欺诈行为的结论,那么黑的就变成白的,真新闻就成了
      假新闻。上海协和医院的黑幕不仅没揭开,反而给他们做了广告宣传,上当受骗的
      病人将会更多。如果王洪艳此时此刻出来,她就会像砧板的肉,任人去砍。他们商
      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尽快帮王洪艳找一位律师,律师出来代表她作证,以事实扭
      转局面。陈晓兰说,这个律师非常重要,如果选择错了,让律师出卖了,那将会导
      致全军覆没。因此,不要求这个律师有名气,但要求其忠诚可靠,最好是没打过医
      疗官司,跟医院没有任何瓜葛的。
      
          柴会群托朋友找到一位律师,遗憾的是那位律师出差在外,一周后才能回来。
      此时等不得,他想来想去突然想起一位叫斯伟江的律师。柴会群跟斯律师仅有一面
      之交,不过给他的印象特别好,觉得可以信任。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能凭感觉来抉
      择呢?如果出了问题,将无可挽回。可是,他们手里的底牌就那么多,也只有碰碰
      运气了。陈晓兰他们不放心哪,三次深更半夜约见斯律师,跟他谈王洪艳的事。也
      许是得道多助,也许是运气很好,事实证明这位律师没有选错,他表示免费代理。
      
          律师找到了,还要王洪艳同意才行。
      
          “王洪艳,我是陈晓兰,我们几个在柴会群这呢,你过来一下,我们碰碰好吗?”
      陈晓兰给王洪艳打电话说。
      
          “你们都在是吗?你们都在就让我过来是吗?你们设计好了圈套让我去钻是吗?”
      王洪艳说罢将电话挂断。
      
          “王洪艳,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懂,请再讲一遍。”陈晓兰再次挂通电
      话。
      
          “我再不信任你们了,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吧……”说完又挂断了电话。
      
          陈晓兰的心凉了,难道真是内外交困、走投无路了吗?刘丹孤苦无助地问,怎
      么办,该怎么办哪?王洪艳会不会再不理我们了?
      
          陈晓兰决定去找王洪艳。几经周折,她终于打听到了王洪艳的新住所。可是,
      她和刘丹跟王洪艳联系多次,王洪艳拒绝见面。没办法,她们只好守候在那个小区
      的门口,等待王洪艳出来……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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