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6年11月28日,住在彭浦新村的陈晓兰正在整理家务,忽然电话铃声不间断
      地响了起来。
      
          陈晓兰原来是上海广中地段医院理疗科的医生。九年前,她因揭发假冒医疗器
      械“光量子”,医院以“自动离职”之名,将她推出医院;一年后,她被安排在澎
      浦地段医院理疗科,又因揭发医院黑幕,被迫“退休”,成为没有任何收入、没有
      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的“打假医生”。从此,陈晓兰的命运曲线变得活跃起来,九
      年来,她举报的七种经药监局注册的医疗器械被取缔,为国家和百姓减少经济损失
      数亿元。
      
          陈晓兰一手抱着小外孙,一手拿起了话筒,里边传来带有东北口音的声音,她
      说她叫王洪艳,居住在上海。她在《解放日报》上读到陈晓兰被评选为“真情·和
      谐2006年度人物”的消息后,通过《解放日报》读者热线打听到陈晓兰的电话。她
      要跟陈晓兰反映上海协和医院的医疗欺诈问题。
      
          近年来,找陈晓兰投诉的病人越来越多,其中有真有假,有的义愤填膺,有的
      声泪俱下,有的唉声叹气。经过九年的医疗打假,陈晓兰成熟稳重多了,已不是那
      个除医学知识和临床经验之外,没有什么社会经验,天真得别人说什么都相信的医
      生了。她觉得这种事情在电话里是说不清的,约王洪艳面谈一下。
      
          下午,在上海黄河路的一家咖啡厅,陈晓兰跟王洪艳见面了。王洪艳是黑龙江
      人,三十一岁,人很聪明,也很机灵。她在上海已经生活多年,不仅购下了房子,
      还买了车子。陪她来的还有她的妹妹和一位她过去的老房东,是位退休军医,也姓
      陈。陈晓兰的衣襟有一块还湿湿的,这让她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在离家前小外孙
      吐了,将白花花的奶瓣吐在她的衣襟上,约定的时间到了,衣服来不及换了,她只
      好用抹布擦擦衣襟,匆匆赶来。
      
          几杯咖啡随着袅袅热气的飘逝变凉了。王洪艳的讲述像寒流似的在陈晓兰的心
      里流过,让她感到一阵阵的发冷……
      
          王洪艳说,11月20日上午,她到上海东方医院体检。她的男朋友是美国人,很
      注重身体检查。那天,她感到腹部不适,甚至有点儿痛。医生说,你的子宫前位,
      右侧增厚。十一点半,体检结束,她在自己的车里将体检中心发的面包和牛奶打发
      进肚。
      
          两点多钟,她回到家里,体检中心的牛奶和面包已消化差不多了,她打开电视,
      一边调台,一边吃香蕉和零食。“子宫前位,右侧增厚"意味着什么,会导致什么
      后果?医生的那句话像什么东西悬在头顶,让她惶然不安——她父亲和奶奶皆死于
      癌症,这一家族病史是她的一块心病。九天才能拿到体检报告,九天,二百一十六
      个小时,对渴望知道病情的患者来说是多么的难熬。
      
          她手持遥控器在不停地调台,上海生活时尚频道在播放上海协和医院妇科专家
      门诊的广告,当她调到另一频道时看到的还是那个广告,那个广告好像跟她有缘。
      医疗事关生命与健康,可是现在最不可信的就是医疗广告,能将尘埃吹成地球,将
      蛆虫说成恐龙。不过,“协和医院”几个字却让她怦然心动。
      
          王洪艳拨通上海协和医院的电话:“协和医院吗?我现在去你们那里做妇科检
      查,今天能不能拿到检查报告?”
      
          “可以拿到。”接电话的是位女性,声音柔婉,口气坚定。王洪艳关掉电视,
      拎包下楼,驾车而去。这时她有点儿后悔,如果上午去的不是东方医院而是协和医
      院,那么此刻体检报告已拿到手了,东方医院的五百多元体检费算是白花了。
      
          王洪艳走进上海协和医院,对导医小姐说,我是王洪艳,刚才给你们打过电话。
      导医小姐笑盈盈地说,是我接的电话,请跟我来吧。医院所有员工的收入都与经济
      效益直接挂钩,导医小姐问都没问就给王洪艳挂了五十元钱的专家门诊,把她领到
      三楼的不孕不育诊疗中心,交给了一位四十岁左右,方脸,皮肤白皙,面带微笑的
      “不孕症治疗专家”。“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的?”祝医生不先问病情,先问来路。
      
          王洪艳听祝医生说的是东北话,亲切感油然而生。
      
          “我看了电视广告。”王洪艳实话实说。
      
          “我们是东北老乡啊,你的病情很严重啊,宫颈糜烂,肥大,有脓,有血。你
      看看电脑。”祝医生边检查边说。
      
          诊床边上有一台显示器,病人可看检查的情况。那图像对王洪艳来说十分陌生,
      她根本看不懂怎样是正常,怎样是不正常。
      
          “子宫里面没有神经,就是得了癌症你也不知道,只有到医院检查才能发现。
      你知不知道梅艳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就是这么死的,子宫颈癌!”祝医生说。
      
          对于生活正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不断升起的人来说,这是一股无可抵抗的强
      大的寒流,一场残酷无情的冰雹,何况像王洪艳这样对“癌”异常敏感的人。她从
      诊床下来时,已是浑身绵软,两腿像泡了好几天的方便面快撑不住身子了。
      
          游医认为,要想让病人把钱留下,就得先把他吓个半死,让他回家后三天三夜
      别想睡觉,只有这样他才能把攥在手心的钱拿出来。
      
          你有男朋友么,他是干什么工作的?哦,收入很高吧?你在上海住的房子是租
      的还是买的?你开的是什么车?哦……祝医生像位古道热肠的东北老大妈,有一句
      没一句地聊着,可是手并不闲着,笔在处方上勤奋地耕耘着,不一会儿就开出一厚
      沓检查化验单,递给领诊护士(在许多民营医院都有领诊护士,她的职责是领着病
      人去交费,把持病人的检验报告)。领诊护士领着王洪艳去收款处交了一千多元钱,
      然后带她去做B超和血常规等检验。
      
          王洪艳检验完后,跟着领诊护士转回祝医生那里。祝医生接过领诊护士递过去
      的检验报告,扫两眼后,严峻地说:“你的病很严重,需要进一步检查。”接着她
      又埋头在处方纸上耕耘一番,王洪艳乖乖地跟着领诊护士又去交了四千多元钱,然
      后去做肝功能、B超,支源体、衣源体检查……
      
          这回总该拿到体检报告了吧?当导诊护士把部分检验报告交给祝医生后,祝医
      生作了诊断:王洪艳患有继发性不孕症、盆腔粘连、双侧输卵管炎、多囊卵巢综合
      征等多种疾病。这一串的病像散落的陨石劈头盖脸砸来,将这位热爱健康的女人砸
      蒙了。
      
          接着,祝医生给这位陷于绝境的女人指出了一条金光大道——做宫—腹腔镜手
      术。
      
          破财免灾是一个无奈的抉择,也是一个幸运的抉择,钱财毕竟是身外之物,如
      果失去了生命,钱再多有什么用?王洪艳像小品《卖拐》里的范伟那样怀着感激和
      庆幸的心情在手术单上签了字,然后被推进了手术室,做了宫—腹腔镜探查术,包
      括盆腔粘连松解术、双侧多囊卵巢电凝打孔术、双侧输卵管疏通术、子宫内膜息肉
      摘除术。
      
          次日,王洪艳出院了。在十八个小时之内,她在上海协和医院做了甲状腺全套
      检查、不孕不育检测、性激素检测、肝肾功能、体格检测等二十四项检查,还做了
      三次阴道超声波冲洗、二次体内微波治疗、三次中药离子导入,以及一次宫—腹腔
      镜手术。出院时,祝医生又给王洪艳开了二十袋口服汤药制剂和十袋灌肠用的中药
      溶液。尽管从入院到出院,王洪艳花了三万九千八百七十五元,但是她对祝医生却
      心存感激。
      
          咖啡的袅袅热气已经飘散,显得有几分寂寥。陈晓兰静静地望着王洪艳,看来
      她的确被骗了。将一位未婚女子诊断为继发性不孕症,可谓医疗史的奇迹。什么是
      不孕症?不孕症指的是育龄期的妇女,在婚后二年性生活正常的情况下,未采取任
      何避孕措施而未妊娠者。另外,导致女性不孕的因素很多,其中有将近一半的原因
      在男方身上。因此,不孕症的诊疗原则是先查男方,后查女方。在没有男方检验报
      告的情况下,是不应该把女方诊断为不孕症的。可是,作为“不孕症治疗专家”的
      祝医生却把未婚的王洪艳确诊为继发性不孕症,她凭的是什么呢?是几十年的临床
      经验,还是利令智昏?
      
          有时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很复杂,有时看似复杂的问题却很简单。祝医生只有给
      王洪艳诊断为“继发性不孕症”,她才能接受宫—腹腔镜手术;要她接受手术,就
      得诊断她为不孕症。否则,哪个女人没病没灾的肯花一万九千元去做他们的宫—腹
      腔镜手术?她们宁肯拿钱去美容,去隆鼻去皱,去大包小裹地采购时装,去天南海
      北地旅游,也不会跑到医院在肚皮上打三个洞。再说了,无利不起早,否则人家祝
      医生凭啥冒着风险,要费劲巴拉地给你王洪艳诊断为“继发性不孕症”?
      
          王洪艳说,在22日去医院输液时,把妹妹也带去了。因为在出院时,她无意中
      提到妹妹偶尔痛经,没想到这话却激起了祝医生满腔热忱,一再叮嘱王洪艳一定要
      把妹妹带来检查一下,如果需要治疗的话,可以优惠。
      
          祝医生给王妹做完检查之后,转身对王洪艳说,你妹妹的病情比你还严重,需
      要手术。
      
          王妹一听就吓坏了,在两个月前,她从失败的婚姻中走了出来,离乡背井来到
      上海,哪里拿得出四万元钱治病?
      
          “祝医生,医疗费用太高,我治不起。”她决意放弃治疗。祝医生看看她,又
      看看王洪艳。她把王洪艳拽到一边,严肃地说,你一定得救你的妹妹。她的病情非
      常严重,如果不手术治疗的话就会废掉。我摸过她的输卵管,很硬。这样吧,我给
      她优惠。
      
          王洪艳怎能不救妹妹?她掏出信用卡,一笔接一笔地替妹妹支付了三万多元钱。
      妹妹顺利地做了手术。
      
          夜晚,医院一只眼睛闭上了,另一只警觉地睁着。
      
          王洪艳坐在妹妹的床边,陪护着妹妹。白天神经像拉满的弓,连吃饭都忘了,
      妹妹的手术做完了,她的神经松弛了,有了饿的感觉。她想去街上买碗牛肉拉面,
      当走到楼梯门口时,保安粗暴地把她拦住了,不让她出去。医院又不是监狱,我又
      不是病人,凭什么不让出去?她很恼火。恼火之后,她越想越不对劲,病房的每层
      楼为什么要设有手持对讲机的保安?他们干什么要密切监视病人和家属的行动,不
      许病房之间走动?医院明明有电梯,术后的病人却由保安用担架抬,上楼时担架倾
      斜,真担心病人掉下来。
      
          自己是不是上当受骗了?这一念头像丢进山洞的石头,惊飞一大群蝙蝠,黑压
      压的,把她的心遮挡得没了缝隙。她急忙给过去的房东、退休军医陈医生发短信询
      问。陈军医回复:“你们已掉进老虎口,尽快出院。”坏了,看来真上当了。她几
      乎一夜未眠,思考着如何出院,把经济损失减到最少。
      
          天终于亮了,祝医生上班了。王洪艳要给妹妹办理出院手续。
      
          “不行。你妹妹身体虚弱,还需要住院治疗。”祝医生说。护士说,你妹妹已
      欠费三千零三十七元。
      
          “我们已经没钱了。我的OKW中药离子导入和体内微波治疗不做了,可退回
      四千多元,就用这钱找齐吧。”王洪艳说。
      
          可是,祝医生说什么也不给病历。病历是证据,不能不要,王洪艳从早晨九时
      磨到中午十二时,祝医生还是不给。
      
          “你如果不给我们病历,那么我们就先不结账了,等过几天再来结。”王洪艳
      说。
      
          这一招击中祝医生的软肋,只好无可奈何地在病历上写下了出院小结,然后把
      病历给王洪艳。
      
          事后,她们姐妹到红房子医院、浦东妇幼保健院检查,都没查出宫颈糜烂。
      
          王洪艳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恶气。她打电话向监管部门投诉,接电话的人问清
      情况后让她过去面谈。结果还没等她赶到那个监管部门就接到上海协和医院的电话
      :“你认为我们医院看病贵可以提出来嘛,我们可以商量解决,你不要到处投诉了。”
      
          “我没时间跟你们商量。”王洪艳回绝了。
      
          他们为诈骗病人的钱财,恐吓病人,将不该做的手术做了,让病人不该花的钱
      花了,这是作孽,是犯罪,有什么好商量的?这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吗?这关系到病
      人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尊严!我宁可不要他们的退赔也要投诉!可是,上海协和医院
      是怎么知道我要投诉的?会不会是监管部门通风报信?那样的话,投诉会有结果吗?
      
          当王洪艳赶到那个监管部门时,被告知他们在开会,恕不接待。
      
          王洪艳想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律师给她指出三条路:一是自认倒霉,自我
      心理调解;二是打官司,去卫生监督管理部门投诉,去法院起诉,不过胜诉的可能
      性不大;三是找媒体曝光。相比之下,找媒体曝光是较为有效的捷径。
      
          王洪艳又给数家媒体打过电话反映,没有结果。最后通过《解放日报》读者热
      线找到了陈晓兰。
      
          陈晓兰给王妹做一下检查,肚皮上有三个刀口,手指在刀口旁斜摁下去,没有
      异常指感,没发现皮下硬结。让陈晓兰更为疑惑的是,在指头摁下时,术后只有六
      天的王妹不仅没有痛感,反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手术会不会是假的,刀口
      会不会是表皮性的?
      
          其实,对于上海协和医院诈骗病人的事,陈晓兰有过耳闻。由于这家医院是上
      海民营医院的龙头老大,不仅财大气粗,而且有一定的背景。能否撼得动这一庞然
      大物,陈晓兰心里没底。2006年,陈晓兰向上海市药监局举报过莆田人所办的另一
      家民营医院——长江医院对病人进行假治疗、高收费的情况,事后经上海医疗器械
      检测所检测,长江医院给病人用的恒频磁共振治疗仪根本就没有疗效。可是恒频磁
      共振治疗仪是河南省药监局注册的合法产品,最后不了了之。
      
          从某种意义上说,金钱已不仅仅是财富的标志,也是实力的象征,财大气粗在
      商品经济社会中的威力是无处不在的。
      
          第二天,王洪艳拿着东方医院的体检报告又来找陈晓兰。陈晓兰见上面写着:
      “宫颈光、宫体正常,伴有慢性附件炎。”王洪艳说,在取体检报告时问过医生:
      “这种病用不用手术?”医生说:“不用手术。慢性附件炎是一种最常见的妇科病,
      只要吃点儿消炎药就可以了。”王洪艳托人将东方医院拍的X光片拿给妇科专家看
      过,专家认为她的输卵管是通畅的。
      
          如果想将上海协和医院欺诈病人的行为曝光于天下,为病人讨回公道,那么必
      须有新闻媒体配合。可是,上海协和医院每年在上海投放了巨额的广告费,成为媒
      体的重要广告客户。上海媒体能否坚持新闻的客观性、公正性?能否站在民众一边?
      陈晓兰没有把握,经反复考虑之后,最后决定把这一情况反映给新华社上海分社。
      作为新华社上海分社信息员,陈晓兰反映的情况得到上海分社的重视,把调查采访
      的任务交给了年轻的女记者刘丹。这是一场重大战役,两个人是难以胜任的,于是
      陈晓兰又约请了《南方周末》记者柴会群和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臧明华。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