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也许从某个角度看,杨秀玉投身于医学,对于她个人来说,似乎是得不偿失的。
      她的整个青春时代,几乎谈不上个人生活,直到今天,她的生活知识与她的医学造
      诣相比成绝对反比,医学造诣有多高,生活知识就有多低,几乎就是一个不会生活
      的人,孩子一生下来,就交给老人,长年住协和医院的集体宿舍,到1985年才从集
      体户口转回去,从来没有周六周日,最多休息半天时间。尤其是临床观察,要用新
      药制定新的化疗方案时,更是白天黑夜都在病人跟前。
      
          关于杨秀玉,同事之间有个笑话,大概是80年代中期的时候,有一天她在家待
      着,听到有人敲门,她开门一看,是一个农村模样的人问她要不要换鸡蛋。那个时
      候,国家还发行粮票,城里人粮票有富余的,常常拿粮票换鸡蛋,但是杨秀玉根本
      连听都没听说过这回事儿,转过头去问丈夫,偏偏丈夫也是一“技术型人才”,一
      把将门关上,对杨秀玉说:这是犯法。
      
          第二天到了医院,杨秀玉跟其他同事说起这件事情,所有同事笑得前仰后合,
      有年轻人开玩笑说:你们两口子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也许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他们那就不叫过日子,但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
      这样的日子是最正常的。杨秀玉的爱人在空军工作,说起来他们的认识还是充满传
      奇色彩的。
      
          当杨秀玉还在福建做统计员的时候,她未来的爱人已经是一位有成就的空军工
      程师了。1955年,福建成立支前委员会,杨秀玉未来的爱人——空军工程师“空降”
      到当地协助机场建设,就这样,认识了同在支前委员会的杨秀玉。第一次约会是以
      “组织谈心”的方式进行的。当时流行“一帮一,一对红”,所以当杨秀玉得知阮
      工程师要和她谈话,也没有多惊讶。那个时候,她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没有任何社
      会交往,何况那是她最失意的一段,同学们都去上了大学,只有她因为肺结核而只
      得去做一份不痛不痒的统计员的工作,所以她平常很少说话,尤其不跟从北京来的
      工程师说话,有什么好说的?对于她来说,他们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
      
          谈心地点在福州的西湖。阮工程师到底是军人作风,简单明快开门见山问杨秀
      玉有没有男朋友。杨秀玉看看眼前的阮工程师,又高又大,心想他应该早就结婚了
      吧?所以当时就说:“没有啊。是你要给我介绍吗?”阮工程师说:“不是我想给
      你介绍别人,我是毛遂自荐。”杨秀玉听了这话,当即撒腿就跑了回来。以后几天,
      只要在单位碰到,能躲就躲,有一次,杨秀玉正要上楼梯,一抬头看见阮工程师正
      好要下楼梯,杨秀玉赶紧转身飞奔下楼换到楼里的另一侧楼梯,结果人家也换到了
      那侧楼梯,正好撞个正着。
      
          三个月以后,机场建好了,阮工程师也回北京了。但他知道杨秀玉要考大学,
      特意从北京给她寄来复习提纲。杨秀玉也知道阮工程师的情谊,但她那时候有一个
      怪想法,认为学生谈恋爱,没出息,她要好好读书,不想谈。阮工程师比杨秀玉大
      9 岁,却非常沉得住气,持之以恒等了她十年。中间,阮工程师的哥哥妹妹都急得
      不得了,劝他说你就非那么死心眼吗?万一人家读完大学把你蹬了怎么办?阮工程
      师说蹬了我就认了,总之当时无论谁给他介绍什么女朋友,他一概不见。很多年后,
      他告诉杨秀玉,自己就喜欢她那样的性格。
      
          杨秀玉光大学就读了八年,毕业以后又下乡一年,回来以后做小住院医,整天
      围着病人转,等到终于结婚的时候,阮工程师不无感慨地说:“我见你一面简直比
      登天还难。等你这么多年。如果用来搞科研,怎么也可以成功地搞出一项了。”
      
          杨秀玉年轻的时候,天天泡在医院,阮工程师倒是支持她,再说阮工程师自己
      的工作也很忙,且部队系统,很多出差是保密的,杨秀玉能习惯,她一个人惯了,
      春节都经常在医院值班,且从来也没有因此对家庭有什么内疚。
      
          阮工程师赚多少钱,她连问都不问,也不知道,她自己一个月工资是54元5 角,
      后来涨到58元,总之每个月除了给家里寄钱以外,剩下的都自己花。杨秀玉还是在
      非常偶然的情况下知道,她丈夫以前是清华的地下党,解放后有保留工资,一个月
      170 多元,后来阮工程师多次要求组织取消保留工资,经过反复要求,最后组织上
      终于同意把他的工资减到120 多元。这样的事情,是阮工程师的同事“多嘴”告诉
      杨秀玉的。
      
          他们结婚这么多年,好像就一直这么忙碌着,体谅着,谁都没有因为对方工作
      忙而有过怨言。直到1990年的时候,杨秀玉做开胸手术。当时怀疑是肺癌,杨秀玉
      第一次体会到一个患者的心情,也第一次深深地为自己的生活感到遗憾。她既没有
      陪伴孩子一起成长,也没有跟丈夫一起出去玩过,她的两个孩子都是产后56天就吃
      牛奶,家对于她来说,就像是旅馆,孩子都记不得她年轻时的样子,因为她见到他
      们的时候,他们总是已经入睡了。
      
          杨秀玉在得知自己必须开胸以后,跟丈夫去了一趟香山。她记得是早上9 点钟
      去的,丈夫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工作狂老婆会突发奇想去香山?而且也不是逢
      年过节。丈夫一直在等杨秀玉对自己说什么,可是杨秀玉到底也没有说实话,她只
      说自己第二天要住院做全面检查。
      
          但她私下里却已经给小姑子写好遗嘱,主要是把两个孩子托付给小姑子,当时
      杨秀玉的儿子在念大学,女儿才上高中,另外,她也对小姑子交了一个底,万一自
      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阮工程师也需要人照顾,她要小姑子答应她照顾阮工。那一
      年,杨秀玉的母亲又是第一次从外地来到北京,杨秀玉只好跟弟弟说了实话,她很
      有可能是肺癌,希望弟弟替自己说说瞎话,告诉母亲她参加医疗队到外地了,大概
      要很长时间,中间不能回来,也不能写信。
      
          幸运的是,手术开进去,不是肺癌,只是结核瘤,做了肺叶切除。那次手术之
      后,杨秀玉轻易不愿意再给绒癌病人做开胸手术了。她曾经做过阑尾炎手术,术后
      第二天就抢救病人,但是开胸手术则完全不同,手术后痛得上天入地,吃了无数的
      止痛药,完全无济于事,她那一刻居然想到她的化疗病人——化疗病人在手术后要
      马上化疗,那种痛苦要比她仅仅手术后的痛苦痛百倍。在那次手术之后,杨秀玉有
      了一个悄悄的转变,她体会到一位前辈对她说的话:如果觉得病人确实无望,就没
      有必要再增加病人的痛苦。有些手术,能不做就不要做了。
      
          说起来有意思,阮工程师后来知道了全部情况,他对杨秀玉说:“我说你怎么
      会忽然有时间约我去香山!”知妻莫若夫,阮工程师根本就不相信杨秀玉能够改掉
      她的“习性”——他为了跟她结婚,等了她十年,他太了解她了。果然,那一年杨
      秀玉正好晋升正教授,她手术还没拆线,穿着病号服去作了述职报告,在她那一批
      中,她是第一个成功晋升的。阮工程师给她画了一张漫画,漫画中的杨秀玉,每多
      写一篇学术文章,脑门上就多一个道道。
      
          事实上,杨秀玉真正感到遗憾的事,是在那次开胸手术之后的很多年。1990年
      杨秀玉开胸,那次的体会使她感受到人生苦短,但是当排除了肺癌之后,杨秀玉很
      快又回到以前的轨道上来,病人又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直到去年,她去西
      部“送医送药”,结果80高龄的老伴在家摔倒,这一次,她才又一次重温“遗憾”
      的感觉——她在西部的那些底层医院,挽救了三名患者的生命,但是她自己的老伴
      却摔出了毛病,现在一刻离不开人,有人跟她说,这是宿命。年轻的时候,你老伴
      追你追得那么辛苦,现在轮到你还债啦,也该你伺候伺候他啦。她想也许这是命运
      的安排吧,陪着老伴的时候,她想这不正是她自己年轻的时候所要的生活吗——奋
      斗一生,将青春全部奉献给最壮丽最值得付出的事业,然后到暮年的时候,与心爱
      的人一起回想过去。这不正是她自己所设定的“无悔人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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