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天被出租车拉错了地方,找到社会主义学院时,已经迟到了颇久,但夏潮的
      几位朋友站在楼门口,和煦地笑着,说:快进来快进来。
      
          社会主义学院,矮矮的招牌,和招牌同高的小门,在这无人的午后的巷道里,
      在商品时代的北京城,被找错,或许不算很偶然的尴尬;夏潮联合会,这个在台湾
      被归为“左统”、相当边缘的民间组织,平和的笑容却不是对迟到者的客气,左翼
      的理想原本就是温暖的,即便总是要与现实剑拔弩张。
      
          来北京交流学习的夏潮同仁们,刚刚去看望了正在此养病的陈映真。
      
          “比老干部还老干部”的玩笑据说已经传到陈映真耳朵里。他并非一个一味严
      肃的人,但这次,他说,也许他真的是对内地不了解,应该静下来看看。
      
          早在八十年代,据作家阿城的回忆,他曾以玩笑回应陈映真关于“怎么看待人
      民”的问题,而陈大怒了。
      
          一位非常敬重陈映真的师长,面对他与龙应台的论争文章,却感到“尴尬”了
      ——他赞同对龙应台简单“民主”二分看内地的批评,但希望陈映真对内地社会状
      况有更清楚的判断,有更有力、更切合当下的理论和语言——也许,苛求了罢。
      
          80年代以来,内地已出版了多种陈映真的文集和单行本,“乡土文学的一面旗
      帜”、“爱国作家”是最常出现的定语。年轻人对如此定义的作品多没兴趣了,而
      知识界缘由他总是成为风口浪尖的辩论文字和政治参与,或视他为统战对象,或视
      他为一个天真的社会主义者,或更关心他的社会批判、运动于内地的借鉴意义——
      不经意就忽略了他作品中那更其丰富和复杂的台湾的内心。
      
          那么,在台湾呢?我问研究所毕业、不到三十岁的台湾朋友,一个说:我们尊
      敬他对理想的坚持,但他的理想真的过时了。
      
          更年轻的一个说:离我们很遥远了啊。他小说里那些残酷的场景,我们都没经
      历过。
      
          但是,她说,师长们在一起会常常讲起他——是他们那代人的精神依靠吧。
      
          是精神依靠吗,还是他用文学烙下交织忧伤与理想的记忆,在“民主”后嘈杂
      无依的时代,更勾引人的怀念?不只是“夏潮”这样立场鲜明的左翼统一团体,有
      着不同政治立场和道路选择的台湾知识人,似乎越来越爱回忆青葱岁月里从陈映真
      和他的小说里得到的感动、安慰和震撼,以及他于台湾——不管是历史还是当下—
      —的意义。尽管作为一个社会主义者,无论在思想文化禁锢的“威权”时代还是
      “本土意识”强大的“民主”时代,他都是一个“异端”,有着不是坐牢就是被边
      缘化的宿命。
      
          2004年,台湾著名的舞蹈团体“云门舞集”,推出了“陈映真·风景”的大型
      舞剧。云门的领袖林怀民说:我是读他的作品长大的。他的作品就是我们熟悉的台
      湾。私下里,他更与文化评论人南方朔议论:如果现在的台湾,肯放下“政治正确”
      的标准,将文学奖颁给陈映真,“台湾就有救了”。
      
          文学。是的。围绕陈映真,空间疏离、代际隔膜、政治分歧、理论龃龉……多
      少理解的迷雾。但是,让我们回到文学,看看从1959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开始。陈映
      真怎样以他并非完美却无从替代的书写,伴随台湾走过近半个世纪,又是怎样触动
      了那些在文学中寻找温暖和力量的人们……理解陈映真,理解台湾,也许就在其中。
      
          出生于1937年的台湾小镇,成长于他称为“政治上极端苛严、思想上极端僵直、
      知识上极端封闭”的五六十年代,读大学的陈映真甫一出手,《面摊》(1959)、
      《我的弟弟康雄》(1960)、《家》(1960)、《乡村的教师》(1960)、《故乡
      》(1960)、《死者》(1960)、《祖父和伞》(1960)……浓郁的中国二三十年
      代文学的气息扑面而来,鲁迅的影子竟是清晰可见。
      
          从乡村来到台北,在闹市西门町摆着小小面摊的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咳血的孩
      子,在贫穷和忧惧中,想念着故乡的星空(《面摊》):“我”的弟弟康雄,一个
      瘦弱苍白的少年“安那其”,因为与一个主妇的通奸自杀了,他死在“一个为通奸
      所崩溃了的乌托邦里”,曾追随弟弟理想的“我”,则嫁入了曾经鄙薄的富人的家
      (《我的弟弟康雄》);从南洋战场归来的台湾青年吴锦翔,一个有着初步的社会
      主义意识,有着“为了新中国”的梦想的乡村小学教师,在沉闷的现实中消磨着理
      想,当战争中“吃人肉”的梦魇再度袭来,终不免自杀了(《乡村的教师》)……
      
          贫穷及其与富足的辩证——“富裕能毒杀许多细致的人性”、“贫穷本身是最
      大的罪恶……它使人不可免的,或多或少地流于罪恶”,朦胧的理想及其幻灭——
      无论是“安那其”、宗教的社会主义或乡村教师的启蒙主义和中国想象,是刚刚开
      始写作的陈映真的集中主题。一股青涩的“五四风”,来自真诚而缥缈的理想,也
      来自苍白的说理和略显泛滥的情感。鲁迅的影子,则显现于一个咳血的孩子,一种
      面对故乡的莫名的忧惧。就算只挣扎着抓到那激越时代散落的碎片吧,此时的陈映
      真,就像一个五四的遗腹子,隔海,隔时代,以孤儿柔弱而真切的心,祭奠着未曾
      谋面的亲人。
      
          这样的写作,出现在一个成长于战后的台湾青年笔下,毋宁是令人惊讶的。回
      顾六十年代初开始崭露头角的台湾作家,与陈映真同样出身于外文专业的白先勇、
      陈若曦、王文兴、欧阳子等一帮台大外文系的同学,正办着《现代文学》杂志,在
      夏济安、颜元叔等人的支持下,无意中呼应、接续了在内地已然匿迹的西方现代主
      义流脉。此时的“现代主义”寄寓了年轻一代对战后台湾文化环境的不满和挑战,
      却毕竟不曾逾越政治意识的规范。白先勇用《游园惊梦》这样糅合着现代主义技巧
      和传统末世情怀的精工细作,为内地来台的父辈们,唱出“旧时王谢堂前燕”一般
      哀矜的挽歌;欧阳子的《魔女》、《花瓶》,则试图穿透人与社会岸然的甲壳,进
      入那悖德、不伦乃至疯狂骇异的内在人性;此时的陈若曦写出《钦之舅舅》,王文
      兴写下《欠缺》,无不指向现代人的情欲、道德与心灵困境。他们的创作和成长,
      逐渐迎来了台湾现代主义文学的高潮。
      
          由此看此时的陈映真,小说中那苍白苦闷的青年,那情欲的纠缠与损毁,未必
      与台湾“现代主义”无关,作为同龄人,他们面对的,原是同样窒息沉闷的60年代,
      但那些朦胧的、未及展开已然幻灭的(社会主义)理想呢?借此,他不但溢出了现
      代主义,也溢出了文学的安全边界。
      
          战后迁台的国民党政权,因1950年朝鲜战争的爆发确立了在世界冷战格局中的
      位置,由此开始了对台湾左翼和亲共产主义者的“清洗”,是为“50年代白色恐怖”,
      大规模的拘捕和杀戮,长时间的监控和戒严,造成整个社会人格的喑哑和惊惧。小
      学时,陈映真曾眼看父亲烧毁家里的“禁书”,包括鲁迅所编的30年代小说集。但
      一本《呐喊》不知何故被藏下来了,他偷偷地“不告而取”,一年一年读着它长大,
      似乎越来越接近那个曾经只觉得好笑的阿Q 了。直到他读了大学,在台北的牯岭街
      上,秘密地、如饥似渴地搜集30年代的旧书,矛盾、巴金、大众哲学,都看到了,
      终于有一天,遭遇了马克思。他记得,找到那本破破烂烂的小书的时候,他的手都
      在发抖:是的,世界从此变了。
      
          在那思想禁锢、政治戒严的年代,“禁书”,可不就是暗夜里一道幽幽的光,
      一道烛照他的记忆和现实的“理论之光”。
      
          于是,他明了了童年起他身边一个个“失踪”、消亡的身影的含义:小学吴老
      师、外省邻居陆家姐姐、枪决政治犯的布告……他以他的善良,他的对理想主义近
      乎直觉和本能的体悟,承继了他们的苦痛:那曾经误会他欺侮贫家的孩子而打过他
      一记耳光的吴老师,在一个专制无情的社会中教导着平等与爱的苦痛;那温蔼可亲、
      吸引着他一放学就跑去的外省大姐姐,从容地受捕、静默地死去,而理想未曾为人
      知的苦痛;秘密买来的旧书上,那些署名、印章、认真或潦草的眉批,连接起一个
      并不遥远的时代,连接起更多曾经鲜活的生命,让他拥抱了整个中国的苦痛。
      
          鲁迅和随他而来的30年代、共产主义……使他的眼睛“被揩亮了一样”,他开
      始意识到,他正站在“台湾的后街”上。
      
          一条巩固、华丽,然而令人窒息的大道背面的“后街”,自历史的层面它是被
      抹杀的中国内地狂飙年代的记忆,自现实的层面它是台湾白色恐怖中消失的人、怀
      着深深的恐惧生存着的人,自思想的层面它是被扼杀的自由,是不甘喑哑的摸索。
      
          在这历史的“后街”上,陈映真仿佛看到了无数的影子在哭号(呐喊),无数
      的影子在奔跑(彷徨),而此刻的他,感到了孤独。
      
          “禁书”之光,为陈映真映出了一条不一样的书写道路。办《笔汇》的学长尉
      天聪的约稿,是他写作的开端,而经由尉天聪结识姚一苇——这个亲历“狂飙”的
      30年代而后东渡台湾的老师,是他对文学艺术犹如“宗教守候”般的信仰,是他持
      续的鼓励和督促,让陈映真真的走上了不曾设想的文学之路。即便这样一位“忘年
      之交”,在那样的年代,坦白彼此阅读鲁迅的经验,已经让他们走到安全的极限。
      三十余年后,陈映真说:“即使在这么体己的谈话中,我也不能把自己当时的思想、
      行动和处境向先生打开的那一份深沉的孤单,至今记忆犹鲜。”①夏济安于白先勇,
      姚一苇于陈映真,画出了有时并不那么清晰、有时也会绞缠的两条线,两条自三十
      年代的内地到六十年代的台湾的、似断而实连的线:现代主义的,写实(社会主义)
      的。文学在此刻确乎显出了惊人的、奇妙的力量:在铁幕般的隔断和“极端”禁锢
      中,文学和她所连接的“传统”,如此柔韧而顽强地生长着了。
      
          但对于陈映真,那的确是一种过于孤单的“生长”,他为思想的成长而亢奋、
      为理想的火花而喜悦的同时,没有同伴、不能行动的挫折感也与日俱增。“希望之
      为虚妄,正与绝望相同”。由此能够理解,这最初几年的小说中,总是有着一个因
      理想破灭而堕落或自杀的台湾青年;这些青年,有时如同空降到这个岛屿一般,他
      们怀着说不清(或不能说)从哪里来的热切的理想,那理想是模模糊糊的,无法落
      到实处的,因而那破灭也是猝然而宿命的。
      
          另一方面,为禁书揩亮的眼睛,也让陈映真对台湾复杂的“人的相处”,多了
      一种有历史意识的理解。当目光渐渐落于现实台湾,他开始书写台湾“外省人”的
      故事。光复初以及1949年以后,除了国民党官兵,还有内地各地、从事各行各业的
      人们来到台湾,相对于那些已经在此生活了几个世代、“有祖坟可上”的人,他们
      是新近漂泊而来的移民,却有了一个“外省人”的名字。这个“外省人”“本省人”
      的区分,不仅是时间地域的,还隐含着自历史阴霾而来的类族群的矛盾。②五六十
      年代,内地来台的作家们,自然写了很多自己的故事,写过去、写内地是乡愁,写
      现实、写台湾,也不免仍是对着乡愁。而陈映真,作为一个年轻的“本省人”,对
      那辗转流离的一代人。又是如何看待呢?
      
          在《一绿色之候鸟》(1964)里,北京来的季教授不但深爱下女,将她娶为妻
      子,并为了她抵抗社会和亲人各方的压力,不惜转校、过近乎退隐的生活;只是为
      了生病的妻子喜欢小动物,才与无意中得了一只奇异的绿色候鸟的“我”相识。
      
          外省男人与台湾下女这样的题材,在那时代是不少见的。光复之初,内地赴台
      的欧坦生的《沉醉》,和日据时代“台湾第一才子”吕赫若的《冬夜》,都曾写过
      欺骗、玩弄台湾女子的外省子弟,如同不久就爆发“二二八事变”的台湾社会的预
      警阴云。1949年之后,更多的“外省人”移入台湾,流离于故乡、失散了亲人的他
      们,开始与“本省人”有了真正密切、长久的相处,他们之间的故事,也不再充满
      粗暴和不义,他们不同的历史背负和现实困境,开始更多展现于作家笔下。作为外
      省第二代的李渝,写过《朵云》,曾是“年轻的才子,学运的领袖”、坐过日本人
      的牢的夏教授,在孤岛上的寂寞,如同那双“嶙嶙的光脚”,被一个台湾下女拥在
      丰厚而温暖的胸怀里了。李渝从同为大学教授的父辈亲朋那里,直接感受了如夏教
      授这般经历过革命、而今仍偷藏着鲁迅《野草》的人的寂寞;而陈映真,则是通过
      禁书,通过身边的白色恐怖阴影,获得了一种对“外省人”历史性的宽容和理解,
      即便是对康先生,这么一个自私而懦弱的生意人;也才有了“季教授”,倒转了外
      省男性从下女身上寻找安慰的结构,陈映真安静地道出,这样的身份与“族群”差
      异里,是可以有着深沉的爱恋的。
      
          《将军族》(1964)里,一个会吹小号的外省退伍老兵“三角脸”,一个台湾
      南部乡村被卖掉的女孩“小瘦丫头”,命运驱使他们来到了同一个坐着卡车流浪演
      出的“康乐队”。“三角脸”偷偷留下退伍金给“小瘦丫头”还债赎身,谁知道多
      年后相遇,他们仍在各自的悲苦生活中挣扎。最终,他们吹起欢快的《王者进行曲
      》一起走向了死亡,走向那仿佛寓意着“今生的死地、来世的乐土”的蔗田。
      
          此时的陈映真,找到了一种把外省人和本省人的情感、命运结合在一起的东西。
      他从基督那里得到的,和从马克思那里得到的,在他善良而敏感的天性中烙印下来,
      那就是一种“底层”的立场,也是一种超越国族、种族、宗教藩篱的立场:被压迫
      的人们,背负伤痛的人们,是可以、应当相互理解和关怀的。
      
          也因为马克思,少年时因双胞胎哥哥去世而成为基督徒的陈映真,开始对基督
      有了新的认识。他写出了《加略人犹大的故事》(1961),无论是“出卖主”的犹
      大,还是耶稣自己,都被放进历史中重新讲述:来自加略这么一个贫穷之地、文化
      底层的犹大,原是一个有着“为了所有穷困者被压迫者”理想的青年,他反对以色
      列人上层取代罗马人上层的这种革命;平等对待麻风病人、妓女、税吏的耶稣,是
      他发现的有可能引导“群众革命”的人;他“出卖了”耶稣,是试图以此激起群众
      对罗马统治的愤怒,从而点燃革命之火,尽管他失败了。在这个不敢给基督徒父亲
      看的小说里,陈映真将《圣经》的故事放到罗马人和以色列人共存的那段历史中,
      他看到了一个激进的基督(radical Jesus ),而不是圣诞卡上那个温柔的基督
      (gentle Jesus)。教堂铭刻宣扬的“神爱世人”,并不是天生的教义,在“有知
      识有财富”的法利赛人把持犹太宗教的时代,喊出这样的话的耶稣,当然是一个革
      命者。这篇小说似乎离经叛道的宗教认识和尚显生涩的革命想象,往往使得研究者
      望而却步,或略过不提,但它确是一个认识陈映真文学思想形成的重要文本。宗教
      信仰与社会主义理想,在弱势关怀的层面取得了奇妙的结合,而宗教信仰下养成的
      自省、谦卑,以及对“爱”的期求和宽容,也使得陈映真的思想不曾倒向偏激,使
      他的写作即便“主题先行”也不会僵硬得令人生厌。在理念上或许激进,在面对复
      杂的台湾现实的时候,他的文学,可能更多了“温情”。
      
          几十年来,在不同的地方,他总是温和地、坚定地重复着:文学为的是使绝望
      丧志的人重新点燃希望的火花,使扑倒的人再起,使受凌辱的人找回尊严,使悲伤
      的人得安慰,使沮丧的人恢复勇气。
      
          与陈映真同时代或年龄略小的人,如后来在美国参加“保钓”运动的作家郭松
      棻、“云门舞集”的创始人林怀民、用《青春之歌》回顾20世纪70年代台湾左翼青
      年火热年华的郑鸿生……在他们的青春时代,都曾直接感受着陈映真的这一文学理
      想。如郑鸿生在《台湾思想转型的年代》中所说:陈映真在1968年入狱前的小说与
      论述,对那一代的知识青年有着巨大的冲击。从《我的弟弟康雄》开始,他笔下市
      镇小知识分子苍白而缺乏行动能力的自我形象,与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相互映照,
      一直触动我们这些知识青年的敏感心灵。旧俄小说也在60年代的台湾风行,内地时
      期翻译的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随着那时的出版潮纷
      纷翻印出来,为60年代的台湾补足了30年代的内地氛围。从19世纪末的旧俄知青,
      到30年代的内地知青,最后是60年代面对威权体制的台湾知青,那种心境似是一脉
      相传。而陈映真充满深刻内省的作品,似乎就在直接呼应这个时代传承,深深吸引
      了心中有所觉悟,但现实上却几乎无能的台湾青年学子。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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