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99年11月8 日下午3 点。
      
          在陆惟华先生和陆嘉兴先生的带领下,我终于按响了布鲁塞尔A 大街30号公寓
      的门铃。
      
          当时,我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激动、兴奋、紧张、忧虑,我不知老人会是什
      么样子:痴呆、木讷、神志不清,还是……
      
          门开了,一位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老人,笑眯眯地出现在我面前。
      
          “噢,上帝!”我心里顿时惊呼起来。
      
          说真的,我从未见过这么美丽、这么可爱、这么笑容可掬的耄耋老人,身着一
      套红色套裙,化着淡妆,脸上洋溢着仁慈的宽厚与善良,身上透出一种颇具教养的
      学者风度……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样一位慈祥的老人,居然在惨绝人寰的二战中,
      从纳粹枪口下救出过那么多条生命!
      
          我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着日夜思念的老人,激动地说了一句:
      “钱妈妈,见到您我太高兴了!”
      
          就这样,我终于走近了被比利时人民称为“比利时母亲”的老人。
      
          老人的住所不大,一室一厅,摆有沙发、电视、地毯,墙上挂的条幅是钱秀玲
      的堂兄钱卓伦将军亲笔所书。桌子上摆着一尊铜质塔形香炉,那是艾克兴市长赠给
      她的中国古董。窗台上,摆着几幅混血儿童小照,显然是老人的几个儿女。
      
          得知我从中国专程跑来采访她,老人像孩子似的笑起来,连连摇头:“N0!N0!
      我可没什么可写的,那些事都是我应该做的!”
      
          我的到来使钱氏家族的人大为震惊。老人的监护人大儿子米加医生,侄子钱宪
      人先生、钱为强先生都跑来看望我。钱宪人先生还在陆嘉兴先生的餐馆里,为我举
      行了欢迎宴会。
      
          餐桌上,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起《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这部作品的名
      字,钱妈妈还说了一句令人发笑的话:“盖世太保并没有拿枪口逼过我,我不认识
      他们。”
      
          米加先生问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见到我母亲那么激动?可我并不觉得有
      什么可激动的。我母亲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事,没什么可值得写的。我不理解,你
      为什么花很多钱跑到布鲁塞尔来采访她?”米加是典型的欧洲人,不会讲一句中国
      话。我们的交谈都是钱宪人先生当翻译。
      
          我说:“钱妈妈是中国人,欧洲的战争跟她、跟中华民族没有关系。但她却冒
      着生命危险,拯救了许多比利时人的生命。她崇高的人道主义精神及国际主义精神,
      是很令人敬佩的。”
      
          米加先生却说:“二战期间,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我母亲跟他们没什么区别。
      你为什么偏偏要写她,就因为她是你们中国人吗?”
      
          我说:“是的,她是中国人的骄傲,也是比利时人的骄傲。”
      
          叼着烟斗的米加先生,仍然摇摇头,耸耸肩,还是不理解。
      
          是的,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不是几句话所能阐释清楚的。在中国,有人大老远
      地跑来采访,子孙三代都会觉得脸上有光。而在这里却恰恰相反,儿子不理解,孙
      女说祖母的荣誉是祖母的,跟其他人没有关系。不过,米加先生对我的来访却很支
      持。他从自己家里拿出比利时政府授予钱秀玲老人的英雄勋章,以及德国将军1966
      年去世时,他妻子西西拉温特写给钱秀玲的信给我看。
      
          当然,对我支持最大的是钱宪人夫妇。钱先生看我住的地方实在可怜,就让我
      搬到他家里去住,这给我的采访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每天早晨,我就跟着负责照顾钱秀玲老人的钱宪人妻子杜大姐,来到钱秀玲老
      人的家里,跟老人聊天,陪她散步,中午在她家共进午餐。老人年事已高,患有健
      忘症,好多事情都忘了,要靠我一点点启发,多方引导,她那沉睡半个多世纪的记
      忆才能慢慢地苏醒过来,有的却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随着老人时断时续、时而清晰时而含混的记忆,我跟着她走回遥远的过去,走
      进她鲜为人知的人生及家庭——
      
          钱秀玲出生在江苏宜兴王婆桥钱居村一个文化底蕴丰厚、有着良好家教、“谈
      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名门望族。
      
          钱家出过两位国民党将军、八位博士。她父亲钱西勋是泽被四方的乡长。1934
      年,蒋介石从德国请来一位高级军事顾问,他就是后来被希特勒派驻法国(北部)
      及比利时的军政总督亚历山大·冯·法根豪森将军。钱秀玲的堂兄钱卓伦将军就负
      责他在中国四年的联络工作,正因有这段渊源,所以才引出后来的故事。
      
          在宜兴电视台徐风台长的陪同下,我曾去寻觅过钱家的旧居,但时间太久远了,
      钱家只留下一处老屋的残破台阶、一块林木葱郁的老宅地,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徐台长告诉我,宜兴是紫砂之都。这里山清水秀,地灵人杰,自古就崇尚文化,
      盛行读书之风,曾出过十名状元,十名宰相,二十名院士,七千多名教授,两位清
      华、北大的校长,两位大陆、台湾的教育部长。蒋南翔、周培源、徐悲鸿、吴冠中、
      潘汉年等许多名人都出自宜兴。
      
          钱家为人善良,家里办有学堂,全村几十个孩子都免费到钱家来读书。钱秀玲
      在六个子女中排行老四,从小聪明伶俐,三岁就跟老师读《百家姓》、《木兰诗》,
      十一岁考入苏州女子师范学校附中,没等念完又跳到上海大同大学读预科。1929年
      春,她得知哥哥钱卓儒要去比利时留学,她也要同去。父亲不同意,她就把自己关
      在卧室里不吃不喝。父亲只好同意放行了。当然,这其中还有另一个原因,她三岁
      时父亲给她定下一门“娃娃亲”,这位未婚夫正在比利时留学呢。
      
          1929年11月,十六岁的她随同哥哥及三十多名中国留学生,踏上了开往法国马
      赛的客轮。在船上,她遇到宋庆龄女士,还给宋庆龄唱了一首《运动歌》。至今她
      还记得这首歌:“世界风潮涌,获得山河动!东亚病夫供人嘲弄,苦痛!苦痛!尤
      其我女界,几千年来叮叮摇摇尤苦痛!运动!运动!愿我女界齐奋勇!运动!运动!
      愿我女界齐奋勇……”
      
          到布鲁塞尔以后,她就向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提出解除婚约。当时,深受“五
      四”思想影响的女子,对学业、对婚姻,都表现出一种先锋女性的独立人格。
      
          不久,她以优异成绩考进欧洲著名的鲁汶大学化学系,成为该系唯一一名中国
      女性。六年后,二十二岁的她获得鲁汶大学化学博士学位。1935年10月27日,她同
      鲁汶大学医学系白俄罗斯青年白兰芝先生携手走进新婚殿堂。他们相濡以沫、相亲
      相爱地度过了六十多个春秋,相继生下五个儿女,直到三年前,白兰芝医生先她而
      去。
      
          婚后,她和丈夫决定回中国定居,就在他们辞去工作准备起程之际,爆发了日
      本全面侵华战争。无奈,她只好随丈夫来到距离布鲁塞尔160 多公里的偏远小村艾
      尔伯蒙,开了一家乡村诊所。
      
          我去过艾尔伯蒙小村。这里环境幽静,林木葱郁,一条清澈见底的色莫河,从
      村外蜿蜒而过。我找到了他们当年居住的三层小楼。
      
          在这里,她一直过着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直到1943年3 月12日,她30岁的生
      日这天,一张布告忽然打破小村的宁静,从此改变了她的人生,也改变了许多比利
      时人的命运。
      
          布告上写到:三天后,将在村里绞死反战青年罗杰!
      
          罗杰是家里的独生子,父亲是警察。他在夜里偷埋地雷准备炸毁德国军列时,
      被盖世太保发现了。
      
          看到布告,全村顿时陷入了极度恐慌与绝望之中,纷纷跑到罗杰家里哭作一团。
      这时,钱秀玲却跑来对大家说:“请大家不要难过,我想办法去救罗杰!”
      
          人们都以为她在吹牛,当时,罗杰父亲找国王说情都不行,她一个中国女人能
      有什么办法?然而,当她拿出堂兄的来信,大家顿时看到了一线希望。
      
          原来,早在三年前,德国入侵比利时不久,她在报纸上第一次看到亚历山大·
      冯·法根豪森的名字,就给堂兄钱卓伦将军发去一封急信,问堂兄,这位法根豪森
      将军是不是给蒋介石担任过军事顾问的那个人?如果是他,他了解许多中国的军事
      机密,会不会把这些机密透露给日本?堂兄回信说,法根豪森虽然是德国将军,但
      他为人正直,极富正义感,对中国有很深的感情,不会向日本出卖中国。堂兄还告
      诉她,法根豪森将军是他要好的朋友,她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可以去找他,他一定
      会热情接待。
      
          于是,全村人急忙联名写了一封求救信,又请市长写了一封求情信。
      
          当天晚上,她抱着吃奶的孩子,将几封信藏在孩子的被子里,连夜乘火车赶往
      160 公里外的布鲁塞尔。第二天,她通过中国驻比利时使馆查到法根豪森的电话。
      法根豪森一听是钱卓伦将军的妹妹前来求见,立刻同意了。
      
          1943年3 月13日上午11点,她第一次走进森严壁垒的德国驻比利时的军政总督
      府——塞纳福城堡。
      
          我去过塞纳福城堡,它距离布鲁塞尔60多公里,是一位犹太银行家所建。半个
      多世纪的风剥雨蚀,丝毫没有削弱城堡的恢弘气势,它仍然显得宏伟而壮观。城堡
      正面是二层主楼,侧面对应着两座圆顶小楼,宽阔的庭院外设有铁栅栏围墙,周围
      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视野十分开阔。城堡既幽静又安全,难怪纳粹当年把“总督府”
      选在这里。
      
          已过花甲之年、一身戎装、眼睛深邃而冷峻的法根豪森将军,非常客气地接待
      了她,问她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忙。
      
          她急忙掏出几封信递给他,说:“法根豪森将军,听卓伦堂兄讲,您是一位极
      富正义感的将军,为人正直,心地善良,请您看在全村父老乡亲及罗杰父母的面上,
      看在堂兄的面上,赦免罗杰的死刑,留他一条生命。我们对您将不胜感激。”
      
          说完,她紧张地注视着法根豪森,尽管堂兄在信里说他富有正义感,但他毕竟
      是纳粹将军,是比利时执行纳粹意志的全权代表。而她却跑来为一个反纳粹的死刑
      犯说情。
      
          他却说了一句:“好吧,我会尽最大努力去帮助他。”
      
          三天后果然传来消息,罗杰的死刑被改判成苦役,被押送到柏林集中营。而且,
      另一名被关押在波依隆小镇叫罗杰的死刑犯,也因重名而获救了。
      
          这个消息在比利时引起了极大震动。当时,纳粹对抵抗者一律格杀勿论,国王
      出面说情都不行。而她却一下子救出两名被宣判死刑的反战志士。
      
          于是,全国各地被捕人员的亲属都纷纷跑来找她。而她则有求必应,经常奔波
      在艾尔伯蒙到布鲁塞尔160 公里的铁路线上,一次次走进塞纳福城堡。
      
          听老人讲到这里,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她怀抱吃奶孩子,
      怀里揣着被营救人员名单,提心吊胆地坐在火车上,杀人不眨眼的纳粹分子一次次
      从她身边走过,甚至用怀疑的目光盯住她……我不知她柔弱的躯体里,蕴藏着何等
      勇敢的精神,又蕴藏着何等崇高的境界!要知道,被处死者不是她的同胞,更不是
      她的亲人——他们只是一些跟她毫不相干、毫不相识的生命。
      
          我问老人:“您想没想过,一旦被德国人抓住怎么办?”
      
          她笑着摇摇头:“No!No!我只想把他们救出来。”“您遇没遇到过危险?”
      “No!法根豪森将军多次叮嘱我,要我当心,他说在城里和乡下,到处都有比利时
      的卖国贼,好多事情都坏在这些人身上,要我一定把名单亲自交到他手里。”
      
          我又问她:“法根豪森拒绝过您的请求吗?”
      
          “No!他说他非常钦佩那些抵抗者的爱国行动。所以,我每次去,他都把纸和
      笔往我面前一放,让我写出营救人员的名字。有时他还帮我出主意。”
      
          “您一共救了多少人?”
      
          “No!No!不记得了。”从我查到的资料看,从1943年3 月到1944年5 月这一
      年多的时间里,有的记载她救了25人,有的记载是50多人。但最后一批被营救的人
      质却是96人。
      
          那天是1944年6 月9 日,诺曼底登陆后的第三天午夜,三个风尘仆仆的男子突
      然闯进钱秀玲家里,他们说是从100 多公里外的艾克兴市赶来求救的……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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