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95年8 月2 日下午2 点。 我怀着兴奋而又紧张的心情,走进韩晟昊先生在汉城开的新东和汉医院,走进 古色古香、摆着奇石古玩、墙上挂着观音菩萨像的会客室,来到瘦小枯干、神态高 傲、手里把玩着两块小石头的韩老先生面前…… 没想到,老先生第一句话却问我:“张女士,你为什么这么远跑来写我?我告 诉你,我可没有钱!” 对于老人的坦率,我只好坦诚地说:“韩博士,如果为了钱,我用不着跑这么 远来采访您。在国内有人出价20万人民币让我给他写传,我都没写……” 的确,不止一个人找过我,让我给他们写传,有的让我自己开价。我是一个穷 作家,去俄罗斯采访都靠卖皮夹克来赚旅费,当然需要钱。但我觉得人生有限,不 愿为那些没有多大价值的东西空耗生命,所以一概婉言谢绝了。 我说:“韩博士,我听说您这一生很坎坷,也很辉煌,尤其在打开中韩通道方 面做出过贡献,是很值得一写的……” 听我这么一说,老先生长叹一声:“嗨,我这人九死一生,真是一言难尽哪!” 于是,这位生性高傲、刚愎自用的老先生,终于把他坎坷人生及内心世界,第 一次向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作家敞开来…… 在他时而激越、时而沉重、时而老泪纵横、时而却开怀大笑的讲述中,我感受 着一位饱经沧桑的七旬老人,其波澜壮阔而又悲壮的人生,以及无法抗拒的命运摆 布…… 他原名叫韩早先,出生于吉林省长白县,毕业于吉林国立师范大学。1947年土 改时,被错打成国民党特务。得知要被处死后,从枪口下脱逃,逃进长白山过起野 人生活。后来跑到南朝鲜成为台湾的高级间谍,曾受到蒋家父子的召见与嘉奖。他 发现国民党官场的腐败之后,又毅然退出政坛,自学成医,成为韩国的一代名医, 与朴正熙、卢泰愚、金泳三等几位总统成为至交。卢泰愚上任不久,他受卢泰愚之 托出使中国,为打开中韩通道充当秘密使者。为此,他荣获大韩民国国民勋章…… 就老先生的经历而言,在中国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这显然是一个颇具争议、甚 至是黑大于白的人物。尽管当年他被错打成国民党特务,但后来毕竟真的成了国民 党特务。所以从采访开始,我就在寻找着老先生身上的“亮点”——一个能成为我 这部作品之魂的亮点。 当老人讲到他受卢泰愚之托去中国大陆回来,台湾驻韩国官员质问他,他说出 的一番话时,我顿时心头一亮。 台湾驻韩官员质问他:“韩晟昊,你是喝着国民党的奶水长大的,现在却帮着 共产党做事,难道你被共产党迫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剧,全部忘了吗?” 他说:“我韩某人当然没得健忘症!没错,我的家族一天就死了好几口人,我 也是九死一生。但那都是过去了。我现在不是在为共产党做事,而是在为民族做事!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短暂的,唯独民族是永存的。国家的强弱关系到每一个中国人 的命运。台湾再强大,它代表不了中国,中国版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土地,百分之 九十以上的人口,都在大陆,只有大陆强大了,中国才算真正强大!如果我们老韩 家都死光了,能使中华民族强大起来,我也心甘情愿!老夫已经到了老朽之年,不 能为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干什么大事了,如果能在中韩邦交方面做点贡献,能使中 国少—个敌人,多一个朋友,那么,我个人那点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到这番黄钟大吕般的铿锵之言,我看到一颗爱我中华的赤子之心,看到一份 永远无法割舍的炎黄子孙情结,当然也看到了中华民族那段血与泪的历史。 于是,我找到了老先生的生命之魂——对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的民族,有着永远 的中国心!无论他冤死过多少次,无论他受过多少委屈与磨难,他的心却永远不会 变,永远属于那个生他养他的祖国。 这些年来,国外好多情报机关赏识老先生的才干,多次用重金收买他,企图让 他充当搜集中国大陆情报的间谍,都被他断然拒绝了。 “你们不要再打我韩晟昊的主意。我韩某人绝不干那种背叛老祖宗的卑鄙勾当! 我爹妈生就我一身硬骨、傲骨,就是没给我生出一块出卖民族利益的贱骨头!” 老先生长得瘦小枯干,却是一个敢恨、敢爱、敢怒、敢骂、在韩国呼风唤雨式 的人物。 采访期间,我遇到这样几件事…… 中秋节前夕,当政的金泳三及下野的卢泰愚都派秘书来给老先生送礼。我去 “三八线”的板门店参观,老先生居然给韩国国防司令官打电话,让国防司令派车 来陪我。 中秋节前两天,我正在他家采访,亲眼目睹了老先生向韩国现代集团江南支店 经理发难。 老先生预定一辆现代的顶级轿车,按合同应在中秋节前一天交货。这天,现代 公司打来电话说不能按期交货,要拖后几个月。老先生勃然大怒,操起电话就说: “我限你明天3 点之前必须把车给我送到,否则我就撤你的职,割你的脑袋!你听 着,我叫韩、晟、昊!”说完,“啪”地撂了电话。原来,当时顶级现代轿车很紧 俏,有人拿老先生的车走后门了。 当天晚间,现代公司江南支店经理就跑到老先生家里,进门就连连赔礼道歉: “对不起韩博士,请您多多原谅,手下人不懂法,做出了这种事……”却遭到老先 生的训斥:“起来,在我家用不着来这套!我要让你们知道,中国人是讲法、讲理、 讲人情的,但不是好欺负的。我限你明天下午3 点之前,必须把车给我送到。否则, 我跟你们没完!” 第二天下午2 点,一辆现代产的顶级轿车乖乖地开到了老先生家门前。 这只是老先生偶尔小露峥嵘,他在韩国呼风唤雨的事多了。 卢泰愚竞选总统期间,老先生为其组织10万拥卢大军;金泳三竞选总统,他为 其组织3 万人的演讲大会;他至今还是韩国10万汽车修理工的精神领导;中韩建交 之前,为了保住价值10亿美元的中国驻韩大使馆,老先生发动全体华侨向台湾当局 口诛笔伐,迫使台湾当局不得不收回企图卖掉大使馆的呈文。 半个月的采访结束了。临走这天,老先生与我握手告别时,说了半句话:“张 女士,我等着看你怎么写我了?可我一直怀疑……” 是的,老先生对我写他的传记一直持怀疑态度。他不止一次地说:“跟你们大 陆人谈话真费劲,你们对韩国的历史一点都不了解,不了解韩国历史,你怎么写我?” 毕业于吉林国立师范大学中文系的老先生,不仅医术高超,而且文章写得漂亮。他 一个人自办《韩华天地》杂志,每期都有他文笔犀利而又诙谐的文章。 的确,不了解韩国历史,是无法完成这部传记的。 但是,众所周知,朝鲜战争以后,中韩两国都封锁着彼此的信息,想找韩国的 资料都很困难。 回国后,我跑到北京与卸任的驻韩公使解起华夫妇长谈,千方百计查找与韩国 相关的资料,从各方面了解韩国的历史及风土人情。 我开始动笔了,又像以往一样沉浸在主人公的世界里,跟着主人公一起大起大 落,一起上天入地折腾,时而随他悲痛欲绝,时而随他兴高采烈,时而跟着他面临 生死绝境,时而又着跟他迎来意想不到的新生……在写这位老先生的传记中,我感 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人生感悟。 这次,我没有泛泛地写老先生的经历,而是截取一些重大事件、关键时刻的生 活断面,以此来展现他的个性,展现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在叙述语言方面,我扔掉 以往那种堆砌辞藻、故作高深的臭毛病,采取一种准确、平实的叙述方式,力求达 到一种流畅、朴实的语言风格。 我在他被错打成国民党特务、被押赴刑场的路上这样写道:在七个人中他是最 年轻的,正处在人生的清晨,他才刚刚十九岁。不过,他没有像身旁几个老头子那 样,像一条抽了筋的癞皮狗似的,不得不让士兵拖着。他觉得那样死太窝囊了。既 然死到临头,软也是死,硬也是死,干吗不死得像个人样?于是,他挺起脖颈,挺 直了瘦小的腰板……他不是什么英雄,也没有党派,更没有什么强大的政治信仰,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小少爷,只靠着一种强悍的个性厕虽地支撑着自己…… 枪响的刹那,他以为自己死了,被人踢一脚之后才发现身边躺着两个鲜血淋淋 的死人,这才明白自己是来陪绑的。 他成为国民党的高级间谍以后,曾受到蒋家父子的召见与嘉奖,但后来,他却 毅然决然地向国民党当局提出辞呈…… 他问自己:我韩某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我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说穿了,我只 不过是充当了国民党的炮灰,一条给人家拉磨的驴!叫嚣一时的国民党,不但没有 反攻大陆的可能,而且共产党越来越强大……我曾寄予厚望的靠山,只不过是一个 长满蛀虫的马粪包,寄养着一帮酒囊饭袋和贪官污吏。我怎么能把自己一生的赌注 押在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政党上? 卢泰愚成为阶下囚以后,韩老先生一如既往,仍然定期前往监狱为卢看病。按 规定,他看完病立刻就得走人,出诊时间不得超过三十分钟。他却与卢泰愚旁若无 人地海侃神聊,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警护人员几次催促他快点离开。 他却说:“你们催我干什么?我是你们法务部请来为卢阁下看病的医生。我告 诉你们,我的药是治病,我的话也是治病!对卢阁下来说,他现在的心病比身病更 重!因此,我的话比药还重要!请你们不要再催我了。” 他得知卢泰愚小腹疼胀,小便困难,尿不出尿来,憋得肚子生疼,就质问监狱 院长:“这不是明显的着凉吗?为什么不给他利尿剂?” 院长说:“上级规定,给卢阁下开药要请示上级批准,报上去三天以后才能批 下来。” 他质问院长:“什么规定也得让他撒尿啊!三天不撒尿你能受得了吗?你马上 给他找个水袋,让他晚间放在肚子上!这不用批吧?” 李登辉等人闹台湾独立,老先生公开发表文章骂“台独分子”:“台湾之独立, 国土之分裂,是犯了民族大逆不道之罪。我希望中国与海外华侨,绝不要袖手旁观, 要群起而攻之,防患于未然。精诚团结,保住台湾。这是中华民族之命令,也是中 华民族之浩然!‘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宁给侨胞做牛马,不给台 独当祖宗!” 韩国老百姓称他是“大写的中国人”;韩国总统称他是“了不起的中国人”; 外国情报机关称他是“中国奇人”。而老先生对自己却有一番深刻的自我剖白: 宁愿鸡嘴骨瘦,不愿牛腚肉肥。 宁愿正面交锋,不愿苟且偷生。 宁愿洁身清贫,不愿辱名浊富。 宁愿清高孤独,不愿同流合污。 宁愿抬头看日月喝清风,不愿低头求荣达沽虚名。 只能为医,不能为相。 这番自我剖白恰恰是他真实的人生写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