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杨惠根报考武汉大学,有两个直接诱因:一是理科的学制比医科短,二是武大
      的校园很美——宣传资料上的校园诗情画意,俨然是隔世的桃花源。这两个诱因,
      折射出杨惠根身上从现实出发的理性与浪漫主义的抒情色彩。至于为什么要报“空
      间物理系”,其实是因为他还没把“空间物理”与“空间技术”两个概念搞清。
      
          作为农村孩子,杨惠根抱着朴实的梦想。他在湖边、田野疯跑到成年,觉得天
      空离自己最远,却最不陌生。仅凭招生材料上的“空间”两字,他就展开一个漫无
      际涯的想象空间。联想到“航天飞船”和“人造卫星”……当时他并不清楚:空间
      物理与空间化学、空间生物学一样,是庞大的空间科学体系中的一个理论分支,卫
      星、飞船则是对这些抽象理论的实际应用。虽然报考空间物理系,是凭着字面上糊
      里糊涂、想当然的臆断,但在武大读书的那些年,杨惠根是明明白白学过来的。
      
          在去武汉报到的火车途中,杨惠根遥望窗外,怀揣了许多的城市憧憬:惊天动
      地的“武昌起义”,全国知名的重工业基地,还有孑立江畔、悲天悯人的黄鹤楼…
      …尤其是,从乡镇到城市,是杨惠根跨入社会的第二道门槛,单就“城市”这一个
      字眼,就足以让他雄心勃勃地幻想了。可是刚下火车,他就遇到了一个可能在别人
      看来称不上挫折的挫折。
      
          武大派出一辆卡车去火车站迎接新生,那位司机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武汉人。
      司机张口一句“婊子养的”,引起杨惠根极度反感,并从到武汉的这一天起就暗自
      发誓:决不学武汉话!虽然从小打斗,但杨惠根不骂人,他甚至告诫自己:以后讨
      老婆决不讨骂人的女人!因为一个骂人的城里人而拒绝一个地方的方言,杨惠根的
      反应或许有些偏激,其实,他的失落并非针对某一个人或某一城人,而是出于他对
      城市的完美假设的突然受挫。
      
          从1983年到1992年,杨惠根在武汉生活了九年。他不仅熟悉了城市人的习性,
      了解了城市人的心态,甚至在许多时候,也自觉不自觉地带上了一副都市假面,但
      是在潜意识里,他对繁华城市的警惕和抵触,并未因习惯而放弃。
      
          谈论城市,免不了要提北京。1990年杨惠根头次进京,他的心情是复杂的:第
      一次参观故宫,站在午门城下,对童年习惯了在乡野漫跑的杨惠根来说,突然感到
      一种难以言明的局促。但数年之后,当他陪同外宾到北京游览时,突然发现,自己
      对都市的抵触削弱了许多。或许,正是由于他从皇城根下的局外人变成了祖国文化
      的代言人,这种角色的转换,使他在心理上随之发生了微妙变化。同样是午门的威
      严、天安门的独尊和广场的伟岸,让他体会到中国人由衷的自豪。
      
          杨惠根的坦率中,流露了某种坚定和易伤。他对城市的敌意,其实并非指向城
      市本身,而是出于对“自由空间丧失”的警惕和对“自我价值泯没”的恐慌。杨惠
      根是一位谦逊、真挚、自信、睿智的绅士学者,书生意气,文质彬彬。在他的言谈
      举止里,有着一股宽容的自信和磊落的矜持,丝毫看不出他儿时好斗的影子和他离
      家时“土气”的痕迹。而且,他的斯文不是面具,而是骨子里的。
      
          进校时,杨惠根怀着“实现人生价值”、“誓做祖国栋梁”的青春理想,当他
      看到一些学长毕业分到航天部、总参或卫星发射基地工作时,更激发出高昂的学习
      热情。量子力学,统计物理,统计力学,电动力学……杨惠根面对的是一个全然陌
      生的庞大知识体系。在诸多课程中,他对数学、物理情有独钟。他知道,不论以后
      干哪个领域,科学的基础理论与思维方式是决定今后成功的关键。
      
          杨惠根的本科生活对外人来说是单调的:除了学习,还是学习;除了读书,还
      是读书。现在仔细回想,居然想不起什么特别的事。如果说消遣,当时他唯一的消
      遣是看电影,有时一周能看三四场。
      
          杨惠根是一个有文学情结的科学人,尽管满脑子灌满物理定律和数学公式,但
      他还是挤出时间读了许多世界名著和伟人传记,这些书对他处世的心态和世界观的
      形成都影响很大。他还重读了中学时没有读懂的《红楼梦》,在大学生宿舍里,完
      成了迟到的性启蒙。
      
          当时,在学生中流行“六十分万岁”松劲情绪。在一次回母校聚会的聊天中,
      曹校长严厉训斥说:“你们从乡下到镇上上高中就不容易,现在又幸运地考上了大
      学。染上这种‘得过且过’的思想,今后怎么能成国家栋梁?”当时,曹校长的情
      绪格外激动,这件事对惠根冲击很大。他将恩师的这句斥责当成了鞭策,立志作一
      名对国家有所贡献的人。
      
          在武大校园里,每天清晨都能见到杨惠根长跑的身影。无论刮风下雨,他都坚
      持跑五公里,不仅为了锻炼身体,更是为了磨炼意志。跑步看似一件简单事,但要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无间断地坚持下来,则是对个人毅力的刻意挑战。他的坚持,
      得益于小时候争强好胜的倔强性格。他总结说:“简单的事情,一旦坚持下来,就
      会对自己有新的发现和肯定,即使跑步也会转化为兴趣和能力。”
      
          挑战自己,证明自己,杨惠根同样将这股克己好胜的禀性用在了学习上。当时,
      武汉大学刚刚实行学分制,杨惠根是第一个申请提前毕业的,他在三年中修完了四
      年的课程,并且每门功课成绩优秀。究竟是什么促使杨惠根决定提前毕业?背后同
      样隐藏着亲情的力量。
      
          杨惠根到武汉读书后,苏州农村推行了包产到户的责任田制,家里种了大片的
      西瓜。惠根每次回家,一进家门,就捋衣挽裤下地做农活,或到集上卖西瓜,挣出
      自己的路费学费。杨惠根说:“尽管已经离开了农村,我的家里仍很贫困,但是我
      从来没有嫌弃过她。相反,每次回家,我都会感到久违的亲切,我喜欢帮父母干农
      活,至今说一口家乡的土语。”
      
          有一年暑假他回车坊镇探亲,在光影细碎水乡窄巷里,遇到了大弟杨红明。当
      时,红明小学毕业已经辍学当了裁缝学徒。看到大弟肩上扛着的褡裢,杨惠根迎过
      去帮他,红明却有说有笑地跟哥哥闲聊,惠根心里觉得非常不安:作为家中的老大,
      他实在不能安心自己在城里读书,而让弟弟在家里操劳谋生。
      
          该返校了,杨惠根要赶到镇上搭乘火车。从村子到镇上有十多公里路,河流纵
      横,当时只能坐船。那天,杨惠根跟大弟在家里吹牛忘了时辰,错过了开往镇上的
      机帆船。惠根的火车票早已买好,所以他懊恼不已。红明却很肯定地招呼:“哥,
      别急,我摇船送你到镇上!”
      
          就在那一瞬,杨惠根愣了。他突然发现:需要自己照看的弟弟,已经悄然长大
      成一个成熟的男儿,已能为哥哥拿主意……因为在水乡,能够拿起两种农活儿,是
      男孩步入成年的标志:一个是罱河泥,另一个,就是树帆船桅杆。
      
          于是,兄弟俩上了自家的小木船,扯起一张用蛇皮袋拼就的小风帆,有说有笑
      地摇船向车坊镇进发。流水,浮云,亲情,感动。两个小时的水路,载着一对兄弟
      的手足情。
      
          回到武汉,杨惠根决定提前毕业。不为别的,就为从弟弟身上感受到的那份内
      疚。果真,杨惠根经过三年的寒窗苦读,不仅提前一年完成了学业,并且一鼓作气
      地读完了硕士、博士学位,他在王巢教授和梁百先教授的指导下,一头潜入空间物
      理学的深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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