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79年3 月2 日,李航和同行的两百多同学一起从西安出发,坐了三天三夜的
      火车,经兰州、酒泉、武威和嘉峪关,到达甘肃与新疆交界的柳园小站。
      
          刚动身时,车厢里人声鼎沸,意气昂扬,唱歌,辩论,打牌,谈天,轰隆的车
      轮满载着理想主义的憧憬。李航独自缩在车厢的角落无声落泪,他并不怕艰苦,而
      是挂念养母,挂念他从未离开过的亲人。
      
          列车进入甘肃,像一只断翅的昆虫,爬在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上。朝晖中的荒凉
      大漠,夕阳下的秦城残垣,高原沙暴,塞外飞雪,越来越冷的荒凉渐渐将大学生脆
      弱的浪漫扑灭了。车厢里终于安静下来,再出声时,是男同学无措的责怨和女同学
      啜泣的哭腔。
      
          李航他们在柳园停宿一夜,然后搭乘公交车一路烟尘地赶赴敦煌。到达目的地
      时,一群朝气蓬勃的大学生,变成了能喘气的兵马俑,沙漠风暴不仅卷走了头顶的
      棉帽,而且吹得李航直打趔趄。在敦煌困了两天,西藏派来接的人才到,年轻人由
      此兵分几路,李航和另外三十几名分到山南的同学一起又上了路。戈壁大漠,见不
      到一个生灵。汽车经过青海湖畔的大柴旦,穿过格尔木和纳赤台,驶上了巍峨的昆
      仑山。
      
          五道梁是昆仑山主峰,海拔5700米。司机王师傅担心孩子们害怕,所以决定开
      夜车翻山。没想到,汽车的刹车出现了故障,幸好崖边有块巨石拦挡,一车人才侥
      幸捡了命。汽车好不容易挪到沱沱河兵站,王师傅要留下来等人修车,只得拦了几
      辆过路的油车,分批将三十三名同学送到那曲。这时,孩子们的高原反应已非常严
      重,浑身无力,头痛欲裂,饥寒交迫,困倦不堪,跟李航同车的女生痛苦得哭了又
      哭。李航也想哭,但是作为男人,他必须忍着。
      
          那曲是藏北地区的贫困小镇。油车开进了那曲小站,说是车站,其实只有两间
      土房和半道残墙。当时天还很黑,还是寒风呼啸、星月高悬的高原凌晨。
      
          落后,蛮荒,是西藏给李航的第一。印象。李航的心凉了!对一个未曾涉世的
      大学生来说,纵有“献身祖国建设”的时代热情,毕竟没想做拓荒屠龙的救世英雄。
      
          又经过几天长途颠簸,李航又搭了一辆运柏油的卡车经过当雄抵达拉萨。由于
      一路躺在柏油桶上,李航的棉大衣浸满了乌臭的沥青,头发脸上满是油污。接待他
      们的人看了直笑,说他们比藏人更像藏人。
      
          70年代末的拉萨,面积只有三平方公里,还不足现在的十分之一,城里除了布
      达拉宫及周围的雪村,再就是大昭寺周围的八廓街,见不到其他的繁华街道。李航
      被安排在自治区第一招待所休整,看到街上的人腰挎藏刀,身材剽悍,怕得根本不
      敢出门。黄昏,李航站在二楼的窗口朝大昭寺方向张望:密密麻麻的人流围着寺院
      高墙无声地走着,好似一个逆时针卷动的黑色旋涡。
      
          接待大学生的,是一位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时入藏的“老支边”。他告诉孩子
      们:“你现在看到的西藏,已比我来时好多了!当初我随部队入藏,这里还是农奴
      制,城里没灯没水,贫困破败。大昭寺西面就是个乞丐村,小昭寺前也是乞丐的聚
      集地。当时拉萨只有三万多人,乞丐就有三四千。”尽管“老支边”一再强调,西
      藏的生活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眼前萧条的街景,毕竟跟李航想象里的
      “太阳城”相去甚远。对刚跨出校门的年轻人来说:历史,毕竟是一个看不见摸不
      着的东西。
      
          初到拉萨,李航看到的只是一幅转经的街景,再去拉萨,则是半年以后的事了。
      1979年9 月,分到山南地委的李航凑了三天假日去拉萨参观,并请一位热心的藏族
      朋友引导,去了神秘的布达拉宫。藏族小伙一再叮嘱他:进宫后千万不要随便说话。
      当年的布达拉宫还没有照明,幽暗的大殿里,只有一盏橘黄的酥油灯,只有五世达
      赖喇嘛的灵堂里,才能见到一小块天光……对李航这样从小接受无神论教育的汉人
      来说,短暂的一次参观并不能帮助他很快了解西藏文化。
      
          出了布达拉宫大门,李航被带到宫墙脚下的“农奴制旧西藏的阶级教育展览馆”。
      藏族朋友说:民主改革前,西藏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是农奴。他们世代为奴,没有自
      由,官家、贵族、寺院三大领主不仅可以将他们随意买卖赠送,而且掌握着他们的
      生杀大权。他们像牲畜一样为奴隶主劳动,负担几辈子还不完的租税,祖祖辈辈挣
      扎在死亡线上……这次参观给李航留下的记忆铭心刻骨,“和西藏人民一起建设新
      西藏”的信念,则成了他自觉献身的内在动力。
      
          从离家到进藏,李航前后走了半个月。一到山南,敦厚文静的李航就被农牧局
      的郭局长看中,把他留在身边做文秘工作。
      
          “西藏生活确实很苦,但人的适应性很强。等你待一段后,有了感情,恐怕让
      你走你都不舍得。”郭局长看出了年轻人失落的情绪,十分体贴地安慰他。他向李
      航介绍:旧西藏经济停滞,社会落后,民生贫困,既没有现代工业和交通,也没有
      现代科技和教育。直到1959年民主改革,这里耕地还用“二牛抬杠”,这种土法子
      早在公元一世纪雅龙部落时就有了,木犁耕地,牦牛踩场,粮食亩产平均只有一百
      多斤。经过了二十年的民主改革和政府援建,虽然西藏经济已经开始与全国接轨,
      但是当时科技为自治区经济所作出的贡献还远远不够。“所以,你们这些年轻大学
      生来这里扎根,要比去别的地方工作更能体现出自己的价值。”郭局长乐观地鼓励
      他。
      
          当时山南还很贫瘠,所谓的“地委大院”,不过是用一圈不挡风寒的低矮土墙
      围着的几排铁皮房子。十平方米的单身宿舍,除了两张吱呀作响的铁床,就是窗外
      飞沙的风景。招待他们的饭菜,是不见油水的凉粉和小白菜。
      
          几个月后,李航盼来了第一封家书,未婚妻在信里告诉他:自从他走了以后,
      养母的话一天比一天少,经常哭得两眼红肿。尽管这样,老人再三叮嘱宝珠,给李
      航写信只许报平安……捧着信,李航不知哭了多少次。回信中,他也从来不提藏区
      的辛苦。
      
          到了西藏,李航接到的第一项任务,是参加雅鲁藏布江防风固沙林带的勘察与
      规划。半年后,他频繁到与印度、不丹和锡金等国接壤的“南疆五县”——朗县、
      洛扎、加查、错那和隆孜,进行原始林区的储蓄量调查。李航回忆说:“南疆藏区
      人口稀少,有的乡政府只有三个人。当时的边民贸易十分自由,出国回国像走亲戚,
      有的边防站简陋得连铁皮房都没有,军人就在山洞里放哨!”
      
          冬季的山南是冷酷的雪野,到了夏季,则是姹紫嫣红的热带花园。蓝天,白云,
      雪山,草地,阳光,斑斓的植被,珍稀的动物,悠闲的牛羊,盘旋的鹰鹫,奏出一
      曲和谐的天籁。随着冰雪融化,李航骨子里的浪漫也逐渐复苏。劳动之余,坐在山
      坡,他写了不少朴素的诗歌:
      
          这里飞不过老雕,因为这里的山高耸云霄。
      
          山顶常年不化的积雪,是藏族人民的淳朴和坦诚。
      
          山间万紫千红的杜鹃,像我们大学生的年轻脸庞。
      
          我从六千米的雪山上走来,
      
          来到喜马拉雅山南坡的门巴小寨……
      
          门巴族是藏南古老的群居部落,使用简陋的生产工具、以极其原始的方式种一
      点儿产量极低的粗粮,一年中八九个月粮食不够,而要靠采集野菜、野果和树叶以
      及套猎维持生计。在燠热的夏季,在野兽出没的热带雨林,妇女只用树皮围腰,男
      人也皮肤赤黑,暴露在阳光里。当时那种刀耕火种、刻木记事的原生风景,让内地
      来的年轻人眼界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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