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见李航,是在中国科技会堂光线柔和的咖啡厅里:沙发舒适,地毯松软,厅
      堂里弥漫着咖啡的苦香。若在街上,李航属于那类容易消失在人群里的人,但是只
      要与他谈上几句就会感到:这是一个深藏了故事的人。
      
          作为西藏山南地区乃东县科技局局长、科协副主席兼秘书长,李航此次赴京是
      来参加中国科协的会议。从西藏到北京,山重水复的距离在他身上折射出某种时空
      的错位:质朴的憨笑带着绅士的谦恭,在流光溢彩的环境里,他的面孔就像一个村
      在摩登背景上的部落图腾。李航是个敦实健壮的陕西汉子,脸膛黝黑,头发稀疏,
      额头宽展,目光炯然有神,说话时总带着笑意。尽管他的头发梳理得齐整,西服熨
      帖,谈吐温文尔雅,仍掩饰不住那从肌骨里散发出的甚至带点土气的高原淳朴。
      
          李航一再谦逊地强调:“在学问上我一无所成,实在没什么可以炫耀。我算不
      上科学家,只是一名普通的科技工作者,我们在藏区推广的技术,没有一样称得上
      ‘高科技’,甚至连城市意义的‘科普’都算不上……”但正是这位自称“无所作
      为”的人,为世界屋脊传去了科技的连绵福音。
      
          也许在李航的故事里,最令人感动的不仅是援藏业绩,更是一个凡夫俗子身世
      的坎坷和呈现在一位普通科技人员身上的执著精神和丰富情感。
      
          1956年冬,李航出生在陕西白水县大杨乡的一个贫寒人家。李航四岁被人领养,
      不仅至今不知亲生父母的名字,甚至连自己的生日也不知道。现在李航在履历表上
      填写的生日——12月19日,实际是他被父母送人的日子。
      
          李航的生父是个白皙清瘦的江浙书生,年轻时背井离乡外出谋生,结果做了陕
      西人“倒插门女婿”。他默默教了一辈子书,性情敦厚,为人拘谨,家里家外全靠
      妻子支撑。
      
          李航的生母是陕西人,由于家境贫苦,很早投身革命,是1948年入党的农会干
      部。女人有着刚硬的西北人秉性,做事风风火火,信仰虔诚执著,解放后先是担任
      公社领导,后来被调到西安市政协,工作勤勉,极少顾家。她总共怀过十胎,活下
      来的只有六个。
      
          1960年中国正困于严重的“三年自然灾害”,就在这年,李航的父母又生下了
      一子,本来就很拮据的日子变得雪上加霜,两口子要靠每月六十元的收入养活八口
      之家。为给孩子求一个活路,生母忍痛将排行老八的李航和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分
      别送到别人家抚养,并且承诺人家“永不领回”。被父母遗弃的李航,注定要比同
      龄人经历更多的坎坷,并且养成了既倔强又脆弱、既自尊又自怜的复杂性格。
      
          领养李航的是家住白水县城关镇的一个中年寡妇,名叫杨紫贤。妇人已经五十
      岁,说是孩子的“远房姑妈”,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后来,就是这位并无血缘的陌
      生寡妇,不仅将李航拉扯成人,而且给了他世上最博大的母爱。
      
          回想起当年被抱走的场景,年近花甲的男人沉吟了片刻,然后只说了三个字:
      “一片白。”被领走那天是腊月初八,天寒地冻,白雪皑皑。房上地上墙上树上,
      到处是冰是雪是雾是霜……一片白!这就是李航四岁时仅存的孩提记亿,一种凄冷
      刺骨的悲凉记忆,凝固成苍白永恒的痛苦记忆。或许为了回避痛苦,李航被养母领
      走时,他的父母都没在家,而是委托一位表亲代为“交接”。父母虽穷,但还是给
      即将离别的儿子穿了身新衣。
      
          那天,杨紫贤先借了辆“解放牌”大卡车将孩子拉到了白水县城,然后又雇了
      一架马车,将他驮回了城关镇,驮进一个冰封雪覆、死气沉沉的深宅大院。
      
          杨紫贤生于1911年,是浙江富户的大家闺秀。在兵荒马乱的战乱岁月,她爱上
      一位风流倜傥的国民党军官,并跟着他搬到了西安。夫妻俩过了十年的恩爱日子,
      并且生有一双儿女。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时任国民党正规军营长的男人别妻离子,
      浴血救国,在著名的“中条山战役”中不幸阵亡。
      
          飞雪埋尸,寒风报丧,杨紫贤哭得昏天黑地,也唤不回爱人的一块尸骨。她悲
      痛欲绝,神志错乱,带着一双幼小的儿女出了古城……结果,状态恍惚中的杨紫贤
      在途中弄丢了孩子。雪上加霜的打击让杨紫贤一蹶不振,她难以抵抗内心的悲痛,
      染上了大烟瘾消愁度日,把所有家当都换成了烟土。
      
          就在这时,她遇到了第二个男人。说是“遇到”,实际是“骗婚”:白水县有
      个有钱有势的保安团团长,看上了这个西安城有名的漂亮寡妇,于是乘人之危,在
      她生活窘困的关口派了个替身代自己相亲,并且送去彩礼。见过前来相亲的英俊后
      生,杨紫贤答应了。可等上了花轿、拜了天地、揭开盖头之后,她才发现新郎使了
      调包计,真正娶她的,是一个相貌丑陋、粗野专横的老男人。但是,新娘怎么哭闹
      都已经晚了,硬被家丁架入了洞房。
      
          杨紫贤是个烈性女人,不愿接受这桩伎俩下的婚姻。于是,她伺机偷了一套保
      安团兵服,将一双小脚藏进马靴,女扮男装地星夜出逃。杨紫贤在南方流浪了几个
      月,最后在上海被丈夫抓回。不幸中的万幸,比她大十五岁的丈夫确实喜欢她,为
      了表明诚意,他将包括兄弟在内的家族财产,全部交给了女人掌管。男人是县里有
      名的豪绅大户,不仅有一套气派的私宅和五百亩土地,还开了几家大染坊,雇佣的
      长工就有二十个。尽管杨紫贤并不爱丈夫,但她最终认命了:逃出那么远都能被他
      找回来,看来这次婚姻也是命中注定。她心灰意冷地留了下来,当上了家族的“大
      掌柜”。然而女人命苦,十九年过去后,第二个丈夫在1950年“镇反”中被拉出去
      枪毙,只给她留下一个闹鬼的宅院和孤寡的日子。
      
          根据李航描述,杨紫贤是位既有容貌、又有韵味的南方妇人:身高一米六五,
      体重从来不过百斤,是位高额头高颧骨、嘴大耳大眼睛大的美人。她皮肤细润,头
      发总是梳得油光水亮,盘在脑后,习惯穿青色或浅灰的绸缎上衣,黑色的裤脚利索
      地绑紧,棉袜总是干净雪白,蓝面的缎子鞋上绣着艳丽的海棠花。冬天,杨紫贤喜
      欢穿平绒夹袄,即使穿棉鞋,里面也穿着绣花鞋。妇人一生都大方得体,傲慢自信,
      就是活到九十岁,都腰直背挺,思维敏捷。
      
          “养母的手很巧,我们娘儿俩的衣服几乎都是她亲手缝制。小时候,养母疼我
      疼得不知道拿我怎么办好,恨不得把箱子里所有的漂亮布片都裹在我身上。”李航
      动情地回忆说,“我的衣服破了,养母先补上一小块白布,然后再在白布上绣红花。
      为了这个,当时我常跟养母闹,觉得她把我当女孩子养。刚迈出院门,就立即把养
      母刚绣好的花撕掉……现在回想起来,那一针针一线线,她把对儿子的爱全都缝了
      进去。”
      
          杨紫贤是位既有教养、又有棱角的泼辣女人,有一副耿直的秉性和洪亮的嗓门。
      她的心善而不弱,细而不柔,浓情暗敛,内柔外刚。对儿子爱归爱,但决不娇宠,
      失望的时候破口大骂,生气的时候用放牛鞭抽。
      
          童年的李航内向敏感,倔强好强。由于自己的身世和养母的“地主”身份,常
      遭学校和街坊的孩子欺负,渐渐养成了自尊自怜、孤僻任性的复杂性格。但是孩子
      毕竟是孩子,需要童话的颜色和欢娱的节奏,空宅大院里的训教变得越来越难以忍
      受。孩提时代的李航,总是憧憬墙外的天空,他常趁人不备,偷偷逃出,每次被养
      母找回,都免不了遭到一顿狠揍。李航记忆最深的一次,是他抹着眼泪冲出家门,
      钻进场院的麦秸垛里,心惊肉跳地数着星星躲了一夜。
      
          杨家的宅子虽大,但早已败落,家里的财产所剩无几,铜盆铁锅也都在“大跃
      进”时捐出去炼钢了。60年代又遇饥荒,幸好女主人囤了些麦子埋在地下,饿的时
      候挖出来,偷偷捣碎,放在砂锅里用炕火熬粥。就这样,家里尽管没有劳力,母子
      俩也饥一顿饱一顿地挨过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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