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71年,他们附近三个自然村为了给小学毕业的孩子们一个继续求学的机会,
      共同办了一个农业初中班。陈文增好生羡慕,但他知道,这样的好事没有他的份儿。
      过了一年,学校换了新主任。母亲和这位新主任沾点儿远亲。新主任一句话,把他
      送进了农业初中班。
      
          他插班,念初二。念了一年,毕业了——农业初中二年制。他享受了一年上学
      的快乐时光,就戛然而止了。
      
          别的同学都顺利地被保送升入高中了,他又一次被拒之门外。他的堂弟陈增尧
      吃了伯父的挂落儿,也失学了。
      
          堂弟哭了,说,上辈子的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这要牵连到啥时候?
      
          陈文增没哭,甚至没有怨言。他十八岁了,他知道,照眼前这世道,学校的大
      门再也不会向他敞开,即便有一天敞开,他也过景儿了。现在需要的是,自己得下
      地挣工分,养活体弱多病的双亲,同时还要学会一技之长——也许,有一天靠这一
      技之长他能走出这冷酷穷困的小村子,到外面广阔的天地里闯荡一番。
      
          他对堂弟说,自古以来,自学成才的人多得是——看你干不干了。
      
          堂弟泪眼模糊地问他,怎么干?
      
          他说,不知道。我写字去了。
      
          在得知无缘升入高中的当天,他就盘腿坐在炕桌前,心平气和地写字了。他想
      掌握的一技之长,就是能把毛笔字写得出类拔萃。
      
          上小学的时候,他就特别喜欢上习字课,当他执笔把红棋子上的字端端正正描
      黑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在他心头流荡着,而老师画在他字上的大红圈儿,又增
      加了他的快乐。这以前,他一直临摹叔叔的字。叔叔的字写得不错,但那仅仅是超
      出一般乡村知识分子的水平而已。如今,他要让写字成为自己的一技之长,仅学叔
      叔的字就远远不够了。村里有位小学教师,名叫刘进元。他1938年参加革命,1957
      年被错划“右派”,后来虽然摘了帽子,但在“文化大革命”中依然处境不妙。他
      的儿子因为他也无缘升入高中,当时正辍学在家。刘老师没教过陈文增,却喜欢这
      个勤奋倔强的孩子。他想帮助陈文增,他知道陈文增喜欢写毛笔字,便找出一本字
      帖——柳公权的《玄秘塔》——让儿子悄悄交给他。
      
          那时,陈文增没有接触过任何碑帖,也没有多高的眼力,但一翻开《玄秘塔》,
      立刻感到有一股刚健的生命,张扬在八百年前的废墟上·科技工作者纪事气息扑到
      脸上,他看到了一根根强劲的筋骨,看到了在金钩铁划中积蓄的力量,也看到了每
      个字严谨清俊的结构。他觉得像是有一个刚毅果决的男人在字帖中迎风屹立。他喜
      欢这个男人,因为他要做这样的男人。他观摩着,思索着,用手指在字帖上描画着。
      从此,这本《玄秘塔》不知伴随他度过多少个黄昏,多少个深夜,多少个雨雪飘飞
      的日子。后来,这本长方形的字帖,在他的翻阅中,四角缺损,最后几乎变成一个
      完整的椭圆形了。
      
          他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喝完菜粥就练字,每天四个小时——雷打不动。
      
          由于写字时总是盘腿坐在粗糙的高粱秸炕席上,他两脚外侧的踝骨已磨出厚厚
      的茧子。二十岁出头儿,他的体重才八十斤,身材又瘦又小。但他不妄自菲薄,相
      信自己有力量改变自己的命运。
      
          父亲看着儿子刻苦读书习字,心里高兴——也许真能写出个名堂来!
      
          那年,他堂兄要娶亲,准新娘提出要求——要一台缝纫机。照说这也不算过分,
      但“文化大革命”正闹得昏天黑地,上上下下“抓革命”,却没人“促生产”,到
      哪里去买缝纫机?
      
          陈文增有个舅舅,早年参加革命,当时在北京二轻局。为了让堂兄能顺利娶亲,
      家里虽然已多年没与这位舅舅来往,他还是义不容辞地上北京了。
      
          舅舅不在家,从未谋面的舅母对这个身材瘦小、面目黧黑、衣着破旧的外甥毫
      不待见,没交谈几句,便让他到外面去等。他满腔的娘舅之情,被泼了一盆冷水,
      尤其令他不能忍受的是,舅母那轻蔑的目光像两只脚毫不留情地践踏着他的自尊心。
      他语出惊人,这是我舅舅家。我们虽然穷,舅舅还不至于六亲不认吧!没人邀请,
      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舅舅回来了。舅舅虽然心慈,却不能当家做主。
      
          这次不愉快的会面,更激发了他向上的雄心。他愤愤地想,我再也不来你们家
      了!除非有一天我比你们强。
      
          他去了故宫,看到了历代书法家的佳作。那是他生命中最神奇的一天,像一个
      放牛娃一个跟头跌进了前人藏宝的洞穴,四处墨香醉人,四处笔走龙蛇,四处流光
      溢彩。他惊呆了,他迷醉了。
      
          黄昏时他依依不舍地走出故宫,在筒子河边的柳荫下流连。一个想法突然跳上
      心头——“文革”以来,大概没有人正规练字了,即便有,全国也找不出几个。机
      会来了,未来的书法家就是我!
      
          从老家出来的时候,堂弟增尧交给他二十元钱,让他在北京买些书——中外小
      说,什么都行。这时他想,对不起了!他离开筒子河,去了王府井的文具商店,买
      了一堆毛笔。回家之后,怀着被激发的上进心,怀着成为书法家的梦想,他练字更
      勤奋了。
      
          一天,下着小雨,他无法下地干活儿,正在家里写字,刘进元老师的爱人打着
      雨伞来了,说,你不是要学画门帘吗?老刘正画呢,快去吧!他跳下土炕,披上一
      个化肥袋子就往刘老师家跑。
      
          当地风俗,家里有人结婚时,每间屋子都要换门帘。新门帘是用粗白布缝制的,
      但要用墨笔美化一番:在四个边角画上云纹或如意纹,中间上部画一大圆圈,下部
      画一正方形,取天圆地方之意。圆圈和正方里的空白,是画门帘者驰骋自己艺术造
      诣之处,或画花鸟草虫,或画高山流水,或画人物。
      
          刘老师说,以前都是画戏曲中的人物,武松、李逵、关公、穆桂英、貂蝉——
      现在不行了,得画样板戏!
      
          陈文增站在一边看着,帮助打打下手。看刘老师画了两个,便心领神会了。
      
          刘老师见他那跃跃欲试的样子,说,你试试?
      
          他不怵,说,我试试。
      
          他一试就成。
      
          刘老师又惊又喜,不错不错!你挺有天分的!
      
          他真的挺有天分。
      
          这天分来自他的母亲。母亲是剪纸高手,拿起一张大红纸,像是很随意地折叠
      几次,再在剪子上随意地转动几次,一张精巧好看的窗花就在她手上忽闪忽闪像要
      飞起来。贴在玻璃窗上,满屋子亮堂堂的,过年的喜庆就飘散到家里的角角落落了。
      母亲不会写字,也不会画花样子,哪怕做双绣花鞋,也是拿起鞋面就下针,绣荷花,
      绣牡丹,绣小鸟儿,都栩栩如生。陈文增最羡慕的就是母亲那双神奇的手。谢天谢
      地!母亲把自己的艺术细胞传给了他。
      
          他向刘老师学画门帘,固然与兴趣有关——凡是写写画画的事情他都喜欢;另
      外,他也有实际的考虑。家里太穷了,几乎见不到活钱儿。在农村,会一样本事往
      往就能派上用场,他也许能为母亲换几个钱花。实际并非如此。后来也有人找他画
      门帘了,人家带来一瓶墨汁,画完门帘还能剩下半瓶,这就是他得到的酬谢,当然,
      办喜事那天,他还会被叫去吃顿饭的。后来,他又学会了印花纸,给办喜事的人家
      糊新房顶棚,也是吃顿饭了事。
      
          他终于给母亲挣到几个钱时,是那年年底。他去看望姐姐,路过灵山镇。要过
      年了,镇上热闹非凡。四乡八村的农民将自家的家禽山货摆了整整一条街。卖手艺
      的扬着笑脸,高声吆喝。还有卖年画、卖对联的。看见有人写毛笔字,他的双脚自
      然而然地找了上去。一个卖字的人吸引了他。那是个中年人,手中执的不是毛笔,
      而是排笔;蘸的不是墨汁儿,而是红、黄、绿、蓝几种颜料。用这种笔写出的字,
      差不多一尺见方,花花绿绿,鲜亮夺目。最奇特之处是每个字几乎都像一朵花,或
      像一只鸟,那一张张条幅上,好像都有五彩的活物在游动,在飞翔,又艳丽又喜庆。
      他听刘老师说过,这叫“字花儿”,是一种民间书法,在乡镇、在农村许多人家都
      喜欢悬挂这种装饰品。他站在一边看着,字写得一般,仅是圆熟而已,绝没有经过
      严格的临帖训练;字的颜色搭配也过于俗艳。他想,我会写得比他好!
      
          在他观看的时间里,那人已经卖出两张条幅——一元钱一张。他想,一元钱,
      除去一条白纸,一点儿颜料,最少能挣七八角——这是五六天的工分钱啊!更重要
      的,这是现钱,拿回去就能交给母亲——就能买粮食,还能买笔、买墨、买纸!
      
          他站在字摊儿旁边看那排笔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看中年人怎样运笔,怎样结
      构字形,怎样搭配颜色,一直看到傍晚那位中年人收摊儿。
      
          他到姐姐家要了三块钱,又跑到文具店买了几张大白纸和几种颜料。到家时,
      天早已黑了。他把父亲的一顶破毡帽找出来。他看清楚了,卖字人的笔头儿是一小
      片毡子。他把剪下的毡子用铁片夹住,再固定到一只笔杆上,蘸上墨,在报纸上试
      试,不对!怎么也写不出人家那样清秀的笔画。他去找刘老师。刘老师告诉他,写
      字花儿的排笔上用的是礼帽上的毡子——薄,硬度适中,有弹性。农民戴的毡帽不
      行,又厚又软,蘸上颜料后,很难运笔。他明白了,改造了排笔,在家里练了一天,
      然后就上灵山镇给母亲挣钱去了。
      
          他的字花儿往集上一摆,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的书法早已有深厚的根基,
      另则,中国古代文人常常是书画并重的,在刘老师指导下,他早已把刘老师借给他
      的《芥子园画谱》临摹得烂熟于心了。字花儿,本就是字与画的结合,他的基本功,
      远不是一般农村卖字的人所能具备的。
      
          第一天,他就交给母亲七元钱。
      
          可惜,好景不长。在这个贫困的地区,除了年根儿底下灵山镇有几天的繁荣热
      闹外,大年一过,就冷冷清清了。他真想多挣几个钱,让母亲穿身新棉袄新棉裤,
      让父亲喝一瓶衡水老白干,可是,就此打住了。
      
          他有一个朋友,用今天的眼光看,是当年农民中的异类,他常常溜出村子去外
      地游荡,靠打短工过活。他对陈文增说,你的字写得再好,在咱们这儿也挣不了钱。
      跟我出去,咱们去山西,准能挣钱!
      
          陈文增动心了。这个家太需要钱了。另外,他长这么大,一直在北镇这巴掌大
      的地方转悠,闭塞之极!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能出去闯荡闯荡,开
      开眼界,肯定大有好处。
      
          过了初五,他便和那位朋友上路了。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山西繁峙。几百里地,
      都是徒步。好在他们都是在贫穷的农村长大的,也不以为苦。那位朋友说得不错,
      他的字花儿很受欢迎,在乡镇的集市上卖得尤其好,几乎写一张卖一张。虽然他是
      第一次出外闯荡,胆识却已显示出来,不论多少人围观,议论,他都不怯场,将裁
      好的白纸往地上一铺,悬肘运腕,一鼓作气,有时甚至能博得零星的掌声。离开繁
      峙时,刨去两人的吃喝,他的裤腰里已藏了一百多元。
      
          出行如此顺利,他得到了鼓励。一则,想多看一些异地风光;再则,动了小小
      的贪心——再挣一百,今后两三年母亲就不必为过日子担忧了。
      
          他们又去代县。那天正赶上大集。他们找块儿空地,摆好颜料,拿出纸笔,当
      场就写,一会儿就招来了一大帮人围观。又是写一张卖一张。两个卖字花儿的也悄
      悄走过来,一看他写的字花儿,两脚就像钉在地上,再也不动窝了。他们正卖得高
      兴,集市上忽然一阵骚乱,许多小贩背起麻袋,抱着柳条筐四处乱窜。陈文增还没
      明白,两个市场管理员已经冲到他面前,问他,有营业证吗?交摊位费了吗?一听
      他的外地口音,二话不说,将他们带到了市场管理委员会。
      
          他的笔纸被没收了,裤腰里的一百多元钱被没收了。
      
          这回,他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了。晚了。
      
          办公室里的人都围在一张桌子前,看他写的字花儿,他听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干
      部轻声说,这小子的字写得真好!
      
          他想,这个人也许有点儿怜才之心?他走过去,说,我知道错了,放我们回家
      吧!那干部说,你们没有当地政府的介绍信,没有身份证明,却四处乱窜,这叫盲
      流儿,知道吗?回去好好种地吧!他真没想到,这就把他们放了。他遇上个好人。
      那干部让人把排笔颜料和白纸都还给他了,钱却全部没收了。
      
          徒步走了一千多里,穿着露出大脚指头的破鞋,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他毫不
      后悔,毫无怨尤。也算见了一次世面,也算展示了一次自己的能力。他深信,终有
      一天,他会走出这穷困闭塞的小村子,进入外面的大世界。
      
          还没开春,地里没活儿,村里和他同龄的年轻人都忙于串门子,闲聊天,打扑
      克。他从不参与。他练字,读书。他有一本《杜甫诗选》,读了一遍又一遍,许多
      诗篇都能倒背如流。在以后的几十年中,杜甫,成为他最喜爱的诗人。后来,他能
      写楹联,写古诗,写律诗,甚至填词,他说,这都受益于杜甫——押韵、叶韵、转
      韵、对仗,都是在读杜诗中慢慢学会的。杜甫那沉郁刚健的风骨,也成为他创作时
      明确的追求。
      
          读书、写字,虽然每天吃的是苦丝丝的白薯面,他仍然活得精神抖擞,只是看
      见母亲那过早佝偻的身影在屋里屋外忙碌,他心中难以平静。他不能看着母亲再端
      着大瓦盆到街坊家去要咸菜汤了。他想,还是要挣点儿钱。
      
          他们这一带的人,喜欢把油布铺在炕上,用来防潮。这种油布与城市里的黄油
      布不同,他们是在粗白布上刷上用桐油和药材熬成的汤汁,晾干后,再在布上画上
      各种民俗图案,很富有民间情趣,既实用,又是屋里的一种装饰。有画门帘儿、写
      字花儿、印花纸的经历,画油布,他自信能够胜任。
      
          第一宗活儿揽到手,令他大喜过望的是,人家给了他十块钱!
      
          对他说来,画油布不是难事,难在当时灵山镇没有卖桐油的,要买得去阜平—
      —距他家一百二十多里。那时,农村很少有人有自行车,借车就不容易,还要当天
      赶回——得骑二百五十里地,对瘦小的他说来,真不是易事。
      
          那天,邻村一个老汉带着一大块布来了,说三天后来取。他说,不行。刷上汤
      汁后,布晾不干,没法往上画图案。老汉说,在天津的新女婿三天后就到,家里怎
      么也得有个新模样啊!
      
          第二天早晨五点多钟他就骑车奔阜平。那几天,正有一股西伯利亚寒流袭击华
      北,风也不小,他浑身是汗,不仅衬衣衬裤湿透了,棉袄棉裤也沤湿了。他在阜平
      买了桐油,才九点多钟。平日来阜平,他都是吃了午饭再回家,这回时间紧,他想
      早点儿回去,早点儿开始。天很冷,他觉得两只耳朵火辣辣地像炸油饼似的膨胀起
      来。顶风的时候,他趴在车把上,两个脚蹬子像碌碡般沉重,车轮在坑坑洼洼的土
      路上拐来拐去,有几次,差点儿摔下来。他身上湿腻腻的。他感觉到汗水在胸前往
      下滑动,每流出一滴汗水,就像流走一丝精力。他的两腿越来越软了。在距北镇三
      十多里的土道上,他再也骑不动了,晃晃悠悠下车像摊稀泥似的瘫在地上。吓他一
      跳!怎么身上嘎巴儿嘎巴儿响?他慌忙坐起来,只见棉袄上棉裤上都挂着亮晶晶的
      碎冰片——那是他的汗水!
      
          凛冽的寒风从路旁的排水沟里驰过,土路对面的小杨树林子狂乱地飞舞。天上
      灰沉沉的,却极其寥廓,在灰色的云缝儿中,有一片片小小的闪亮。他望着那一片
      片闪亮处,想起自己在北京故宫看书法展览、在繁峙卖字花儿,想起柳公权的字帖,
      他笑了。往常,在地里干活儿累了,他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写几个字,或者默诵一
      首杜诗,有时还和着杜诗的韵脚口占一首顺口溜儿,这样,他就不累了。现在,他
      也想编首顺口溜儿,可头晕晕的,空空的,什么也想不出。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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