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庆阳,位于陇东。
      
          这里是黄土高原最厚实、最密集的一块土地,也是红军长征时路经的革命老区。
      它的贫瘠,它的偏僻,以及自然条件的恶劣,都在甘肃省内是挂得上号的。
      
          1964年秋天,马立鹏出生在庆阳的一个普通农家。他位列老小,从小就被父母
      视若掌上明珠,疼爱有加,从不叫他下地去干农活。家里的一应事务,基本上都是
      父母亲和四个哥哥姐姐在悉心打理。那时,幼小的马立唯有一件应尽的责任,那就
      是读书学习,长大后离开农村,能有一个比较好的出路。
      
          在淳朴遥远的乡下,在农人的心里,读圣贤书,走圣贤路,乃是一件比天大的
      事情。马立鹏是个乖巧的孩子,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他能从父母手上的老茧读出
      生活的艰辛来,也能从哥哥姐姐的眼神里看见期许。他经常带着书本,在黄土高原
      的沟沟峁峁里背课文,读生字,识别自然,在一片温馨的环境里渐渐长大。
      
          虽说自然条件比较落后,甚至有些贫瘠,靠天吃饭,但陇东的这一片黄土丘陵,
      却有不错的植被。在乡下,农人们修庄子打院墙前,一般都会提前绿化,栽种山杏、
      刺槐、杨柳等树木,以求人在树中、庄在林中的田园景象。或许,这正是农民们朴
      素的自然观罢。加之这一带的降雨量还算丰沛,沟壑塬脊上常常呈现出片片葳蕤的
      绿色,满眼清新。自小,马立鹏就对绿色情有独钟,向往不已,这影响了他日后的
      成长。
      
          但事情并非一帆风顺,一个近乎偶然的选择,改变了他的一生。
      
          1980年,马立鹏从庆阳驿马中学毕业,第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分水岭上。他以优
      异的成绩被师范类院校录取,眼前的路虽然说不上辉煌灿烂,但摆脱了面朝黄土背
      朝天的命运,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幸事。在父母兄姊殷殷期盼的目光中,马立鹏却做
      出了一个轰动乡邻匪夷所思的事。他放弃了,选择了复读。
      
          多年以后,马立鹏回忆起当初的抉择来,仍是一片无怨无悔的感觉。他说:一
      个男子汉,该用自己的脚底板走在大路上,让风吹,让雨淋,时时活在一种迎面而
      来的未知当中。他无法想象自己是一个教书匠、孩子王,被困在巴掌大的天地里,
      当一个井底之蛙。
      
          当然,选择放弃,也违反了当时的招生政策。
      
          在20多年前的环境中,一个金榜题名的毕业生选择了复读,必得有一颗更坚忍
      的心,得有更加倍的努力,得有比常人更经得住讽刺挖苦的忍受力。马立鹏重又抱
      起了那一堆翻烂的课本,重新背诵那些公式、定理和分子式。在天远地偏的黄土高
      原的褶皱里,马立鹏等待着来年的高考决战。
      
          家里的生活较为困苦,为了供他上学,父母和兄姊们都节衣缩食,尽量保证他
      不分心,能一门心思地投入学业。但就在那样一种清贫悠长的日子里,马立鹏仍能
      省下嘴里的食物,攒下一些零花钱,给大脑补充营养。在当时的校园里,马立鹏很
      罕见地自费订阅了《中国青年报》和《青年一代》。从一报一刊的文章中,他了解
      到了丘陵沟壑之外的大干世界,了解到了天地之广,世界之大。虽说埋身在复读的
      课堂,但他的心早就飞出了陇东,飞出了黄土高原。
      
          当时的马立鹏还不叫马立鹏。他说,当初他有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现在,
      他不愿再提及那个旧名字,只因为他对“马立鹏”这三个字自信非凡。
      
          因为弃学的缘故,他违反了当初的招生政策。待到第二年考试,该填报高考表
      格时,他就一下子犯了难。正左顾右盼时,他忽然看见了手边的一张《中国青年报
      》,上头有一篇该报记者的文章,作者的名字是“x 立鹏”。马立鹏忽然灵机一动,
      顺手改掉了原先的名字。
      
          他认真写下了“马立鹏”这三个方块字。
      
          考试结束,到了填写志愿时,马立鹏不假犹豫地报了甘肃省林业学校。一来,
      有上一年弃学的阴影存在;二来,林业学校恰好就在庆阳邻县的平凉境内,就近读
      书的话,还能为家里省下不少的花销。其实,在填写林业学校的那一刹那,埋在心
      底里不为人知的原因,恐怕是自己从小对绿色的一种深情向往罢。他说。
      
          1981年秋,马立鹏如愿以偿地进入了林业学校,成了一名新生。
      
          林业学校是甘肃省林业厅所属的专业学校,也是“文革”结束后刚刚恢复起来
      的,一切都充满了新的契机和生气。在二年制的中专学习生活中,马立鹏常有一种
      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在班上,他担任干部,尽职尽责。在学习及实习阶段,他如饥
      似渴打好基本功,在森林病理学、昆虫学、土壤学、气象学、树木学、植物学、造
      林学、测量学等诸多方面都有所涉猎,广闻博记,强化自身。
      
          和从前一样,马立鹏并不愿做一个书呆子,他爱好广泛,省下不少的零花钱,
      订阅了《中国青年报》和《集邮》等。有时,他还常跑到闹市区的书店里,买来《
      钟山》这样的纯文学杂志,沉浸其中。这些孜孜不倦的吮吸,仿佛涓涓细流,对马
      立鹏日后的工作都有着莫大的助益。
      
          更多的时候,马立鹏投身于自然之中,向自然学习。
      
          林业学校位于著名的崆峒山下的韩家沟,是大自然赐予的一座天然的植物宝库。
      马立鹏时常进山,去采集标本,辨识植被,将书本知识尽可能地化作自己的血肉。
      正是在崆峒山里,马立鹏发自肺腑地爱上了自己的专业。
      
          崆峒山,向有“道家第一名山”之称。《史记》里就有这样的记载:中华民族
      的始祖轩辕黄帝曾“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崆峒,登鸡头”。《庄子》
      里写得更为翔实:“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崆峒山之上,故
      往见之。”它地处西北要冲,山川险要,雄视三关,控制五原,历来为兵家必争之
      地。
      
          黄帝问道于此的传闻,使崆峒山闻名遐迩,流芳千古。此后,秦始皇、汉武帝、
      唐太宗等都先后登临,大兴土木。除此,像司马迁、李白、杜甫、白居易、岑参、
      元稹等历代文人也都游历赋诗,感悟过“塔连霄汉外,寺隐翠微中”的天地之气。
      
          但学生时代的马立鹏顾不上去对层出不穷的传说轶事寻古问今,也顾不上对琳
      琅满目的人文遗迹抒发感慨。他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也开始了自己专业生涯的初
      始。
      
          崆峒山不仅是一座风景秀丽、古迹众多的历史名山,而且还是一座天然的植物
      园。它的总植被面积达16432 亩。其中,天然林为一万多亩,灌木林是5869亩,荟
      萃裸子植物3 种,分属3 科;被子植物464 种,分属83科。由是,它像一座巨大的
      课堂横陈在马立鹏眼前,诱惑他,吸引他,并且初步成全了他。
      
          常常,马立鹏揣上几个馒头,拎上一件御寒的衣服,只身进了密林草柯间,晨
      昏不辨,风雨无阻。他观察林相,收集大量的动植物及昆虫标本,测量各种树木和
      花草的相关数据。几年下来,他记录了厚厚的几十本。
      
          在山里,他渴了喝几口山泉水;饿了,就啃冻成硬疙瘩的馒头,或者采集野果
      子充饥;走在山里危险四伏,实在困得不成,他就靠在树上打个盹儿,然后接着上
      路。在崆峒山的沟壑丛林里,马立鹏奠定了最初的信心。
      
          后来,林业学校搬迁到了甘肃天水,这又给了马立鹏一个惊喜。
      
          孤峰崛起,形如麦垛,谓之麦积。离开了崆峒山,马立鹏幸运地望见了麦积山
      和天水小陇山的大片原始森林,一座崭新的课堂又等着他去探寻挖掘。麦积山的赫
      赫名气并不仅因它被称为“东方雕塑馆”而成了第一批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
      不仅仅是断崖绝壁的石窟里数千尊形态迥异的塑像,在它如麦垛般的褐色山岩里,
      还隐藏了众多的厉峰秀林,奇花异草,四季美景。
      
          麦积山位于秦岭西段的北麓,周围群山怀抱,山峦叠翠,而麦积一峰独秀、巍
      然屹立。其海拔高度是1700多米,相对高度为142 米。麦积山石窟始建于十六国时
      期的后秦,其后的北魏、西魏、北周三朝又大修崖阁,再加上隋、唐、五代、元、
      明、清等各代的不断开拓和重修,使它跻身于我国著名的大型石窟群之列。
      
          麦积山石窟多凿于二三十米至七八十米高的断崖绝壁上,龛窟密密层层相叠,
      状如蜂房,而且是“有窟皆是佛”,“无壁不‘飞天’”。虽说历经了风雨的剥蚀,
      但东方女神的丰姿仍历历可辨。龛窟间,有栈道穿云凌空,陡峭经线,为世罕见。
      
          在这里,马立鹏除了流连于精美的壁画和雕塑外,更被麦积山崖壁上独特的栈
      道设计所吸引。冥冥中,这样的好奇和诱惑,为他将来的研究提供了先期的知识储
      备和审美储备。
      
          麦积山是一块稀世瑰宝,而麦积栈道便是那瑰宝之上别致精妙的包装。
      
          栈道原为木质,是历代工匠们顶风冒雨陆续建成的,其曲折蜿蜒、坎坷凌空于
      断崖绝壁上,精美而奇险。可惜,由于岁月的侵蚀,加上各种自然灾害,到了解放
      后,那些栈道只剩下了一些残断的木桩和空落落的桩眼。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多次
      拨出专款维修,修旧如旧,并组织了各路专家云集麦积山,使用了独特的“喷锚支
      护”法,还原“东方雕塑馆”昔日的风采。而今,已修复了1300多米的栈道,并架
      设了40多米长的悬空“天桥”,使1000多米的东西两崖接续起来,凛凛生光。
      
          在麦积山上,马立鹏吮吸到了强烈的人文气息,也形成了自身对事物的独立判
      断。他第一次体悟到,在最高的境界上,原来人与自然可以如此和谐一致。
      
          但更多的时间,他还是只身走进麦积山的独角峰、罗汉岩、僧罗帽,以及更远
      更幽闭的仙人崖和石门山一带,以一峰突起的麦积为指南,遍寻四面八方、山涧林
      莽。他被众多的风景所包围;大自然也像一位慈祥可爱的母亲,赐予这个孩子内心
      的激动与感受。
      
          春天,山花竟放,蝴蝶漫天;夏天,山披绿装,万物勃发;秋天,遍山红叶,
      果实累累;冬天,皑皑白雪,天地缟素。在马立鹏最喜欢、最频繁进出麦积山的夏
      季,麦积山里经常会落下蒙蒙细雨,山色如黛,犹如画中。那一刻,山颠在白雾里
      时出时没,小兽嘶鸣,花木葱茏,整个山体在一片虚幻中沉浮,宛如蓬莱仙境。马
      立鹏明白,这便是麦积山特有的一景:“麦积烟雨”。是的,多少人不辞劳苦,千
      里来寻这样难得一现的美景,却时常无法遂愿。但马立鹏深陷其中,自然给了他过
      分的恩宠。
      
          时间一长,看熟的风景也就稀松如常了。他一想自己所为何来,就不敢有一丝
      一毫的懈怠。他像那个遍尝百草的先祖神农氏一般,穿行在红豆杉、银杏、七叶树、
      水杉组成的密林中。工作之余,马立鹏停下手中的工具,仰望天空,觉得自己通体
      透明,简直能听见大地的心跳和天空的耳语。
      
          谈及这一阶段的求学生活,马立鹏的话里充满了诗情画意般的感情——他的留
      恋,他的回忆,似乎都沾染上了那一特殊的年代应有的色彩和浪漫情怀,想来,那
      也该是自然赋予的一种早期的情感奠基罢。而平时,马立鹏却是一个不太善于言谈
      的人。
      
          两年的校园生活很快结束了,马立鹏以优异的成绩,被直接分进了省城兰州,
      就职于甘肃省林业勘察设计院林业调查队。对一个农村孩子,一个只有中专学历背
      景的毕业生而言,这或许是最佳的去处了。
      
          告别了父母和兄姊,打点行装,即将开始新生活的马立鹏也未曾意识到,同行
      兰州的五个同班同学中,有一个女孩子,后来成了他的妻子,与他坚强地站在了一
      起。
      
          他像一只雏鹰,展开双翼,开始了自己的飞翔。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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