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是1961年冬天的一^ 早晨。 在彭士禄记忆中,这年冬天特别冷。从西伯利亚吹来的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人 们的脸,也割着人们的心。 彭士禄从苏联留学归来,历史就把年仅30多岁的他推到了我国核动力科学的前 沿,他刚接手工作不久,组织上就任命他为核动力研究室主任,主持全面工作。 从1958年春到1961年秋,正当彭士禄和伙伴们憋足了力气,夜以继日为制定核 动力装置主参数、主方案时,却又遭遇到意外的困难。 列车一声长啸,缓缓驶进北京车站。寒风呜呜地吹进站台,几片凋零的枯叶, 飙落在冰冷的铁轨边。啊,几年来朝夕相处的同志,就要分离了;原本不该走的同 志,终于就要走了——列车上下,一片离愁别情。 “彭主任,你们回去吧、回去吧……”车窗边,传来一个姑娘哽咽着的声音。 彭士禄抬起眼帘,神情凝重步履迟缓地来到车窗边,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从 窗口伸出来的那一双双冰冷的手再见了,同志们,请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多则 三年两年,少则一年半载,我一定要请大家再回来、一定会请大家再回来……“ “彭主任,我是一定要回来的!这辈子,不看见我们的核反应堆运转,不看见 我们的核潜艇下水,我死不瞑目!” “对,这辈子,不看见我们的核反应堆运转,不看见我们的核潜艇下水,我们 死不瞑目。” 多好的同志啊!彭士禄眼睛有点发潮,他再次紧紧握住同志们的手,一字一句 坚定地说道谢谢!谢谢同志们!我彭士禄说话是言而有信的!相信我们的党,一定 会带领人民战胜这暂时的困难!“ 命运多抻的中国核动力事业,此时似乎已陷人绝境。 正当苏联背信弃义,全面撕毁中苏协议,全部撤走在华苏联专家时,由于罕见 的天灾和人祸,一场空前的饥饿袭击了全国。我国的经济建设,随之也处于最困难 时期。党中央在号召人们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同时,提出了国防科研战线“缩短 战线、任务排队、确保重点”的工作方针,把研究原子弹、氢弹放在了第一位,核 潜艇等其他几项技术复杂、研制周期长的项目。都只好下马了。 消息传到陈毅副总理那里,他还感叹了一番,实在舍不得核潜艇工程下马,他 说:“我不赞成这方面的缩减,而赞成继续钻研!不管八年、十年或十二年‘都要 加紧进行!” 然而,局部必须服从全局,按国防工委决定,除了留下极少数人继续做一些铺 路工作外,其余同志都必须暂时转到其他工作岗位去了。列车渐渐远去,消失在送 行的人们视线之中……而彭士禄却还像一块凝固的石头,立在站台上,一任寒风吹 动着他身上的军大衣,久久不愿离去。 “这辈子,不看见我们的核反应堆运转,不看见我们的核潜艇下水,我们死不 瞑目丨……”他的耳边,不断地回旋着离去的同志们掷地有声的话语。 在聂帅的关怀下,彭士禄的核动力研究室,总算留下了50多人继续从事基础研 究工作。这时,全室除了彭士禄、韩铎、蒋滨森等五六个人学过核动力外,其余的 人都是学锅炉、化学、物理专业的外行。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 三千越甲可吞吴。”蒲松龄老先生当年落第后,这副自勉自励豪情万丈的对联,始 终激励着彭士禄和他的同事们。生肖属牛、从不服输的彭士禄,在那经费奇缺、天 气奇寒的日子里,他就把室里所有人组织起来,学反应堆物理、热工、结构等课程 ——窗外的树叶枯了又绿,绿了又枯;南飞的大雁去了又回,回了又去。令人惊异 的是,仅仅两年时间,彭士禄等几个内行,就把50多个外行带到了核动力学科的前 沿!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要知道,这两年,从彭士禄到室里的每一个同志, 都是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以卧薪尝胆的韧性和毅力,坚定不移地朝着既定的 目标行进着。他们像一群在茫茫沙漠上的跋涉者,头上顶着的是干焦的烈日,脚下 踩着的是滚烫的流沙,疲惫、饥饿、干渴,有时甚至是精疲力竭。但无论如何,他 们从来都没有停下前行的脚步。因为他们坚信,走过茫茫的沙漠,必然会到达草长 鸾飞的绿洲。 在那异常艰难的时期,彭士禄和同事们每天啃的是窝窝头,有时甚至连窝窝头 也吃不饱。粮食不够,他们就到郊外挖野菜、白菜根吃。研究室每月每人办公费才 5 块钱,还包括出差费、笔墨纸张费等。那时,还没有电脑,他们就拉计算尺、敲 算盘计算参数。核反应堆装置和各种设备参数计算,有着天文数字般的数据,他们 就是用这钟原始的方法没日没夜算出来的! 条件虽然异常艰苦,但全室同志士气高昂,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唉声叹气。 在这个过程中,彭士禄亲自主持了潜艇核动力装置的论证和主要设备的前期开发, 以及核动力装置的扩初和施工设计,亲自建立了核动力装置静态和动态主参数简易 快速计算法,解决了核燃料元件结构型式、控制棒组合型式等重大技术关键难题。 “每天晚上,彭总办公室的灯总是最后一个熄灭。”采访中,彭士禄的同事黄 士鉴回忆道,“核潜艇项目初期研究演算的大量数据,彭总的计算结果总是最精确 的。等到后来自己当了核动力院的总工程师时,已经退休的彭总还不忘总是叮嘱我, 不管你现在的位置有多高,重要的数据一定要亲自算一遍,这样你心里才能踏实! ‘’ 采访时,彭总拿出一个个已经发黄的笔记本和图册,上面工工整整、密密麻麻 地记载着当年他亲自演算的各种数据。笔者无法统计那些笔记本和图册上的数字, 恐怕少说也有上千万个吧!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神秘的山峰不能攀登,没有什么崎岖的山道不能行走! 我曾经说过,只要到达了学科知识的前沿,不管是毛头小伙儿或是无名中老年,都 有可能设计出你那一行最尖端的产品!你到了临界了,在创造性思维领域里,你同 一切人的机会均等了,你就该来一次智慧的核爆炸了!这,信不信由你们!”彭士 禄在一次报告中,在总结初期工作时,他讲道,“我们正是有了强烈的民族自尊心, 才这样认识问题,才使我们的核反应堆和核潜艇从无到有,把常规的技术组合成尖 端的产品——说句调侃的话,只要你认识到这一点,那核反应堆只是一只关在动物 园铁笼里的老虎,完全不足为虑!我们的实践,也论证了这个道理。” “是呀,彭总说得很对。”黄士鉴说从彭总到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学生,从来 没有造过核反应堆,当时我们连见也没见过。但最终我们设计出来了,建造出来了, 而且干出了不亚于任何外国权威们当初所干的业绩。你说,用‘了不起’三个字来 概括,这不是自吹自擂吧!" 阵阵寒风吹来,几片残留在树枝上的枯叶,在寒风里微微顫栗——啊,新的一 天又开始了!彭士禄走出实验室,摘下眼镜,轻轻擦着镜片上的水雾,他抬起头来, 久久地凝望着那灰暗的天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诗人雪莱说得好,冬天已经到了,那春天还会远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