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慢慢的,知青中有人谈了恋爱,插队的同学中也有人找了媳妇。阿清没有这么
      浪漫,因为他看到了那种“浪漫”的短命~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不要过那种日子—
      —一个月拿27元工资,爱人是农村的,没有一天的生活不是要去想办法对付的。那
      个时候,在飞云江农场有很多上海来的知青,他们结婚生子以后,生活极度贫困,
      几乎要靠偷玉米捡柴火才能烧火做饭。阿清下决心绝不过这样的日子——所以他根
      本连浪漫的念头都没有。陈锦清说他自己年轻时候,很长时间对女人都有一种恐惧
      ——也许是在飞云江农场,那些近在咫尺的苦难爱情,给他太深的刺激了吧?
      
          陈锦清的脚底板上有一双烙印,烫的时候很痛,痛过就不再痛了,最多想起来
      的时候,觉得——能活下来是多么不容易。但是,假如一个人的心灵,什么时候被
      生活打上一个印记,尤其是在青春的时候,那么这一印记几乎是终生难忘的。不需
      要任何提醒,这个人自己就会知道——什么叫生活!
      
          陈锦清开玩笑的时候会说:我之所以走上了艰苦的求学之路,勇于攀登科学的
      高峰,是因为我好逸恶劳。假如我喜欢务农,我可能就留在飞云江农场了!
      
          当然,离开飞云江农场,并不意味着一切就顺心如意。在以后的日子里,陈锦
      清吃过各种各样的苦,这使他在不惑之年终于下定决心自寻苦吃——当他终于拥有
      了多少人所期待的优厚生活时,他一把放弃。他的妻子苦苦挽留,问他难道你忘了
      刚来日本时的艰难,我们吃那么多苦,不就是为了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怎么可能忘呢?初到日本的时候,没有奖学金。一个星期要打三天的工,才能
      维持基本的生活。那种刻骨铭心的窘困,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在陈锦清
      所干过的工种中,其中最辛苦的是在工地“指挥交通”。因为日本的大工程都是夜
      间施工,所以陈锦清白天上学,到了晚上还要去工地上夜班。最难的时候,是凌晨
      三点,困得难受极了,特别想睡觉。他跟朋友开玩笑说,只有在那个时候,才特别
      深刻地理解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心爱的人蜜月旅行,一个月就像一分钟,飞
      驰而过;而辛苦了一整天晚上还要上乱哄哄的工地站着,一分钟就像一个月。这完
      全是两个世界的时间——前一个世界的时间有多快,后一个世界的时间就有多慢!
      陈锦清在那个时间几乎停滞的世界等待黎明,他觉得自己所等待的每一分钟都无比
      漫长,漫长得几乎绝望——在每一分钟里,他都要和睡眠的欲望残酷较量,每多坚
      持一分钟就像多坚持了一个月,但是没有成功的喜悦,而且只会使下一分钟的坚持
      更加困难,因为他更加困了!也只有在那些日子里,他才懂得为什么一个人想睡觉,
      在中国话里叫“困”——“困”意味着困苦、困难、困境、困乏、困顿、困扰,意
      味着陷于某种艰难痛苦之中而无法摆脱!
      
          这样的“困”日子支撑了一年左右——在陈锦清童年的记忆里,他总是饿;而
      在那一年,他总是“困”;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我睡上一觉!展平了,盖上被
      子,像人一样睡一个晚上!
      
          一天清晨,熬了一个通宵的陈锦清,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卡车撞倒一肇事司
      机说那个人在马路中间飘,就像喝了酒一样,而且是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那个日本司机怎么可能知道,人在极度疲倦极度缺觉的状态下,会变成什么样!
      
          在异国他乡奋斗七年半,生活终于稳定安逸,而且越来越好,所有的方面都令
      人满意——儿子票子房子车子该有的都有了,为什么要全部放弃,重新开始呢?
      
          曾经有人说过,当一个普通的人,把摆脱生活的艰难作为自己的理想时,他往
      往能因此而成为杰出的人;但一个杰出的人则往往因为自己的理想,而甘愿选择生
      活的艰难。
      
          对于插队时的阿清来说,也许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和千千百百万首通的
      年轻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单纯地渴望自己的生活能好一些。那个时候,阿清并不
      明确自己今后的道路,但是他明确地知道自己不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很多年后,在
      三井工作的陈锦清博士后,则成为另一种人,是谁说过,杰出的人和普通的人最大
      的区别之一在于——后者只知道自己要避免什么丽前者则主动选择——和年轻时不
      同,陈锦清在自己的不惑之年,已经明确地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并且愿意为此冒险
      ——他刚回国的时候,月薪只有2000元,那是1994年,和他在日本根本不能比。
      
          面对种种不理解,阿清选择了沉默,对于寻常的人来说,确实很难理解不寻常
      的人的做法,因为他们的选择总是和生活常识相背。我像一个会浮的东西按得深浮
      得快人生在世,总会有很多不公平的事情。
      
          陈锦清把自己形容为一个会浮的东西,每件事情的起点,似乎都比周围的人低。
      但是,按得越深浮得越快。
      
          在插队的时候,赶上推荐工农兵学员。陈锦清那一拨一共推荐了四个,陈锦清
      因为“技术”好,所以得到了推荐,但很多人都认为他最多是个陪衬——因为其他
      三个人一个家里有背景,另外两个有体育特长,只有他最平常。可是一考,陈锦清
      的成绩最好,面试的时候还特意为他加了题。那一年是1974年,陈锦清21岁,他们
      四个人全部被录取,两个体育特长生上了杭州大学体育系,另外一个上了杭州大学
      化学系,陈锦清考得最好,但是去的地方却被别人认为是最差的—,一他被浙江农
      业大学农学系录取,就读于农学专业。
      
          上大学就是为了离开农村,结果学来学去却学的是农学。陈锦清有情绪,正是
      二十出头的毛小子,他跑到教务处要求学校给他换到农机系,理由是学校给他安排
      的专业和他的个人经历不一样——“我在农场是修理农机的,农学和我的专业不对
      口。”
      
          “当时农机是最热门的专业,学习修理拖拉机底盘什么的,而农学则相对冷门,
      所以根本没有人搭理我。我自己闹了一阵子,没什么结果,后来也就不闹了。结果
      没有想到,疙甲疙瘩地学,学着学着还学出味道来了——农学真是博大精深,看上
      去简单的东西,但实际上有很深的奥秘。”
      
          很多人都说陈锦清运气好,当年许多学农机的学生,后来几经沉浮,不仅从热
      门转为冷门,而且就说农机制造厂,关停并转的有多少?再说,在那个时代,拖拉
      机是多么金贵的东西,有专人管理专人维修专人驾驶,假如你恰巧掌握了拖拉机的
      全部奥秘,那是多么值得尊敬的事情?但时过境迁,农机的地位和拖拉机一样,一
      落千丈。而陈锦清所学的农学则不然,正因为它是基础,所以有无限的发展空间—
      —一株植物有多少个基因?上亿个!穷究起来,没完没了。
      
          陈锦清认为他的人生充满偶然——最初他害怕像飞云江农场的老知青那样,扎
      根农村,生几个孩子,为温饱挣扎,他不想过那样的生活,所以他拼命想离开土地。
      但是当他在大学里接触到真正意义上的“农学”以后,他开始由衷地热爱这闩学科
      ——这种热爱使他每天不是扎在实验田里,就是钻到田书馆里,那是一种兴趣所至,
      异常痴迷。他把这种痴迷归结为对知识的强烈求知欲,这种求知欲构成了他人生的
      内在动力。
      
          一种作物,农民也能种,农学家也能种,但是农学家却能讲出那么多“道道”
      来,而这个“道道”又是建立在一个有体系的知识上的,涉及到育种学、栽培学,
      还包括植物生理。二十一岁的陈锦清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时间不够用于——农学系要
      学作物栽培、育种、土壤肥料、气象等等,因为是浙江农大,所以和北方的农大在
      课程选择上略有偏重,南方学生一般都是以“水稻”为主,兼学学玉米大豆。不过,
      陈锦清对各种理论极其着迷——为什么这个会高产?机制在哪里?为什么这里只能
      种水稻‘不同海拔不同日照对品种分化有没有关系?
      
          这种着迷程度使他频繁地进出图书馆一一在他们那一代学生中,陈锦清的图书
      证使用效率是最高的。每次他去图书馆回来,都抱着一大摞书。为了能够看懂外国
      专家写的沦文,他开始自学日语和英语,随身带很多卡片,慢慢地居然可以看一些
      日语英语的专业书了。陈锦清认为他们那个时代的优秀人才,都不是“考试”考出
      来的,而是自己“学”出来的。如果没有上大学,他可能无法为日后的发展奠定坚
      实的基础;但上大学对他真正的意义,在于掌握了自学的方法,这种方法使他—辈
      子受益——不管什么东西,拿来看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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