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长白山,你可以看到农民在种参,在承包的山上养殖和抓捕林蛙,在采松子。 正是人参上市的时节——人参为了保证野性和天然性,最好种植在原先的林地上, 把林子砍空,让肥沃的林下土壤供人参提取养分,一般人参六年就收获了,然后, 这片地就像被吸空的奶袋,颓然地留白在那里,要过好几百年,才可能恢复元气; 正是林蛙下山的时节,林蛙夏天上到山上,在大自然中成长,秋天下山,它跳得不 高,只需要在山边围一道一尺来高的塑料布,在夜晚,打着手电,随便捡就行,所 有的林蛙都会成为人类的俘虏,成为人类的口中食。 沈孝辉说,长白山有三次大的生态劫难。 第一次浪潮是“捡拾风倒木”。长白山自然保护区,周边原本都有长势良好的 天然红松林,后来经过高强度的砍伐,天然红松林逐步退缩到了保护区内。1986年, 由于一次强烈的风干扰,保护区内出现了大量的风倒木。当时的保护区居然想出了 “救灾”的办法,将这些风倒木全部进行采伐利用,采伐数至少170 万立方米,远 超出121 万立方米的风倒木蓄积。 沈孝辉是坚决反对的,可是他只是一个小人物,最多会写几篇文章,结果自然 是“反对无效”。他说:“长白山西坡上有一块两公顷左右的地,是当年进山的人 砍光的,空在那几十年了,到现在也仍旧是茅草一片,没有长出森林。而风倒木, 是自然界演替中一种‘自然’的力量,根本没必要以救灾的名义去砍里面的木头。 当年好像得了些钱,可现在这片风倒木地区,林子恢复得非常不好。” 沈孝辉说:“在中国研究森林生态系统的专家中,有两棵大树,是我最佩服的 两个人,一个是王战,一个是徐化成。徐化成是我的‘导师’,他的‘干扰生态学 ’对我影响很大。而王战对于天然林的热爱,对于长白山的热爱,那更是直接影响 我的一生。这两棵大树一个关注大兴安岭,一个关注长白山,有交叉,也各有特点。 你要想写中国的天然林保护问题,你得好好访一访他们。” 沈孝辉对我解释说,自然界本身存在的各种灾害和“干扰”,实际上对生态是 有积极作用的。从森林保护的角度来说,长白山离不开风,大小兴安岭离不开火; 风倒木这样的天灾,有助于森林生态系统的更新和演替;而适当的火干扰,对大兴 安岭森林生态系统更新也能起到非常好的作用。1986年,飓风刮倒了长白山自然保 护区一批大树,这笔横七竖八躺在保护区内的“计划外木材”,让林业局的许多人 起了贪婪之心。他们打出“防止火灾”、“帮助森林生态系统更新”、“建设祖国”、 “发展林区经济”之类的名义,纷纷要求捡拾这些“风倒木”;在他们的活动和控 制下,近40位专家联合签名支持“要把这些木材捡出来”,结果,捡出了风倒木的 地区,生态退化为高山草甸,没有捡的地方,生态系统更新得反而极好。 沈孝辉说:“长白山是火山活动频繁的区域,现在的长白山是在三百年前的火 山灰上重新长起来的。长白山有个景点叫‘炭化木’。就是当年火山爆发时火山灰 没有完全烧尽的森林木材炭化后的遗迹。对这些木材分析后,人们发现,现在的森 林生态系统,和当年的完全一样。这说明了什么问题?这说明,像火山、飓风这样 的自然力,表面上看是对森林生态系统的破坏,实际上也会成为一种正作用力。对 森林生态系统最可怕的破坏是人类的干扰。自然界形成的‘伤害’,自然界有能力 恢复,而人类对自然界的伤害,自然界拒绝恢复。你想一想就明白了,在保护区范 围之内,怎么能有那么多的经济活动?”风倒木事件已经过去了20年,最后在沈孝 辉的积极游说下,20世纪90年代,林业部长明确表示,不许再取用风倒木。 可是为时已晚。 说到这里,我先提前说一下长白山的“第三次破坏浪潮”,这个浪潮是当前翻 滚得极为兴奋的高强度旅游开发,在长白山南坡、西坡、北坡同时进行,有人甚至 想租用位于朝鲜的东坡,也来开发旅游。 而“第二次浪潮”也没有止息,而是越来越火热。这就是采松子,与松鼠们争 食了。为了打到最多的榛子,深恐落后的人们,在榛子没熟时,就把它全都给撸下 来了,甚至把大枝给撅下来,以便采光摘尽;东北许多盛产榛子的地方,人们反而 吃不到子实饱满的榛子。同样的道理,为了打到最多的松子,人们在松子没有成熟 时,就开始上山,开始上树。 就在长白山对木材高强度采伐造成的生态伤害尚未恢复的时候,红松种子开始 涨价,保护区居民开始大量入区偷采红松种子。2000年开始,长白山自然保护区曾 想出了将保护区内的红松林分片承包的办法,对红松的种子资源进行“产业化经营”, 在未进行任何环境影响评价的基础上,将近5 万公顷共98万株直径大于30厘米的红 松承包给38个承包户,导致红松林被周边村民严重伤害;导致依靠红松种子为食的 11种鸟类和15种兽类忍饥挨饿或者改变食性。 直到2006年,长白山保护区开始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吉林省把长白山保护区管 理局升格成了“管委会”,才取消了承包,“一年损失一千多万元”。而持续六七 年的高强度采摘,导致红松林的生态能力明显疲软。 这是保护区内天然林差点成为空林的又一显例。 而保护区外面,几乎所有的林业局,都在采摘松子。方法是逐棵成片地承包。 数清里面有多少棵红松,然后按棵论价。 一棵红松的承包价,已经升到100 元左右。而一个打下来的松球,至少要卖1.5 元。路边全是刚刚打好的一堆堆松球,山里来往的全是打松子的“技工”。 当地人有很强的理由:“林子不许砍,旅游发展受非议,松子再不让打,人就 没有活路了。” 打松子是非常危险的,几乎每年都有人摔到树下导致死伤。 由于是一年一承包,因此,打松子的办法是非常野蛮的,恨不得把整棵树放倒 了来采。沈孝辉说:“打是可以的,可至少应当留个30%。承包是可以的,可至少 人不应该爬到树上,在树下有好处,因为能打到最成熟的、最好的,不至于急急忙 忙地把没成熟的都给打下来。吃是可以的,但总不能全世界的人都来吃它。产量少 未必是坏事,因为价格会提高,收入可能是一样的甚至更高的。” 然而,没有人研究过到底应该给松树留下多少种子,以供其他野生动物的食用, 以供自身的繁衍。沈孝辉的声音,又一次淹没在敲打松子的浪涛声中。 朴正吉和沈孝辉准备做一个研究:“松子对森林生态系统的影响。” 朴正吉说:“2006年,自然保护区内停止了打松子,可负面影响正在显现,不 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因为自然界就是这样,它中间的某个链条被剧烈破坏之后,恶 劣的影响可能不会当时显现,或者即使显现了人类也不会马上觉察,因为没有人持 续地观察自然界。当时进去打松子的人,车开进去,人住里面,枪也随身带着,顺 便下个套子,打些花尾榛鸡,弄个狍子什么的,都是很顺手的事。他们把松树树梢 给折断了,松油流了出来了,松树慢慢就空了,体质变虚了,活得不长了。松鼠、 松鸡、松鸦、红交嘴雀、啄木鸟什么的,冬天都要靠松子活着,它们的食物都被人 夺走了,它们还能靠什么?这片林子不成为空林,那才是奇迹呢。” 告别长白山时,一只雄的红交嘴雀撞死在宾馆的玻璃上,掉在门前。我对自然 的认识,是从观鸟开始的,每看到有鸟死去,尤其是凶人而死,我都忍不住要痛苦 一番。朴正吉将它捡起来,装入一个塑料袋中,塞进包里,说拿同去给长白山博物 馆做标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