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肖晋和马帅的故事讲完了，我对当事人非常气愤。可是当我亲眼见到这两个80 后年轻人时，心里一阵阵揪心地疼痛。用法官和检察官的视角来看，他俩确实触犯 了法律，应该受到惩罚；可是用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和教育学家的眼光看，我觉得 这对无情的情人有很多令人同情和惋惜的地方。他俩都是北京南城平民百姓家长大 的孩子，本质上不错。肖晋不是一个嫌贫爱富见钱眼开的人，当很多女孩儿谈恋爱 都要求对方必须有房子、车子、票子时，她却把人品好当成首选。同事给她介绍了 几个对象，她选中的那个比她大两岁的男人家里只有10平方米的房子，门还对着厕 所。公公是个建筑工人，婆婆对她说：“我们家就这条件，你也看见了。” 她说：“我要求的不是物质，而是精神上的。我图的是您的儿子，图他对我的 好！” 2006年8 月，她嫁给了那个家境贫寒的男人。她用3 个月的工资给老公买了一 块打折的天梭牌手表作为定情物。老公不抽烟不喝酒，对她很好，到点儿就回家， 所有的工资都交给她。回到家还给她打洗脚水，一口一个宝宝地叫着。商店里搞打 折促销，女孩儿扎堆抢购，老公会说：“我问问我们家宝宝要不要买点什么？” 圣诞节，老公拎着一个粉色的糖盒回家，因为她最喜欢粉色。怀孕后，老公请 人给她打了一个带有小佛爷的戒指，给她戴在手上说是保平安。生了孩子后，老公 不让她做饭、刷碗，婆婆帮着带孩子。她心疼婆婆，看到婆家的饭菜很简单，她到 超市买了鸡腿、鸡翅和湾仔码头牌水饺，骑车给婆婆送去。公公有糖尿病，做红烧 鸡翅时，她总是先把烧好的无糖的鸡翅盛出来给公公留着，再加糖给大家做着吃。 婆婆高兴得逢人就夸：“肖晋哪儿都好！” 她是那种爱谁就爱到骨子里的女人，公允地讲她跟马帅交往，一开始还是出于 同情，进而产生了感情。她没有图过他的钱，他俩在一起她花钱的时候多，马帅出 去与同事聚餐，她塞给马帅100 元钱，怕他太寒酸。她还对马帅说：“咱们别老上 饭馆吃饭，太费钱，我做饭就行了。” 即使两人一道上街吃饭，她也总是吃点麻辣烫之类的便宜菜。她的大姨对她妈 妈好，大姨家的表姐怀孕，她二话没说就把老公给自己的那个佛爷戒指摘下来送给 了表姐，说是戴着保平安；她把马帅介绍给表妹又叮嘱表妹不能单独和他交往，实 际上是害怕表妹失身。即使是在谋害马帅时，她也接受不了那些残忍的毒招儿，这 些都说明她有善良的一面。 同时，她也是一个恨谁就恨到骨子里的女人。当她怀疑马帅对自己不忠后，她 彻底崩溃了，她一定要复仇！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就这样走向了邪路。 她的性格极端，咬尖儿，说一不二。她年龄不小了，但她的示弱、撒娇特别能够激 起男人对她的保护欲。所以，素不相识的高新田可以无偿地给她支招儿、帮她复仇 ；所以，他的老公可以原谅她的出轨。任性、狭隘、法盲，把她推向了深渊。情人 之间最害怕伤透了心，小偷流氓之间动过刀子都可以讲和，但情人之间可以为了一 个眼神，为了一句话而终生反目。 我问肖晋：“你们当初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是因为生理需求吗？” 她坚定地摇摇头说：“不是！如果只是因为生理需求，马帅可以去找小姐，我 也有老公。” 我说：“一开始是为了摆脱寂寞，后来又有了一定的感情对吗？” 她说：“是的，但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婚。” 我说：“你是要同时占有两个男人，你的占有欲太强了。没有理智的热情是一 匹脱缰的野马，这件事一开始是你错了。马帅并不是在玩弄你的感情。他当兵出身， 在一个荒凉的大漠上，周围都是男人，见到老母猪都是双眼皮的。他没接触过女人， 一个22岁的小伙子抗拒不了你的诱惑。他后来明白你不可能给他婚姻后想疏远你， 正是他明智的表现。他并不坏，你不应该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对待他。” 她眨着眼睛非常肯定地说：“对，马帅确实不坏！” 我说：“不坏你还去投毒害他？” 她说：“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就鬼迷心窍了。” 我说：“你老公对你来说是一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如果他肯等你，你一 定要加倍报答他；如果他不肯等你，你也不要恨他。与马帅的关系就此画上句号了， 我不希望你们往来，更不希望你们互相仇恨。” 她含着眼泪说：“谢谢您，我懂。” 我说：“我对你有两个要求，第一，你不能自杀；你的父母没有放弃你，你的 老公没有抛弃你，你还怕什么？第二，你要振作起来，跟大家搞好关系。在看守所 里，唯一能够帮助你的就是管教，你要相信她们，好好表现。” 我们俩正聊着，高艳风副队长走了进来。她对高艳凤说：“高队长，我那天把 您气着了，您的胃还疼吗？” 高艳凤说：“不疼了，你啊，典型的任性的80后，咱俩是同龄人。” 我说：“什么，你们俩是同龄人？你可显得比她成熟多了。” 高艳凤说：“作为80后，我特别理解我们这代人的弱点。我们是独生子女，好 多人任性，好在我妈不娇惯我。” 肖晋说：“我妈特娇惯我，我妈的性格像电视剧里的枣花，特能忍。老公也宠 我，把我惯坏了。我在这里遇到你们这些好人，从来没有人像你们这样开导过我， 我懂得了好多东西。等我出去了我要请你们吃饭，咱们都不用上饭馆，我给你们做。” 我和高艳凤笑着说：“好，我们等着你出狱的那一天！” 我打量着肖晋和高艳凤两个80后，一个任性、自我、骄纵、冲动；一个成熟、 端庄、仁爱、奉献，她们的境界有着天壤之别。当肖晋萌生自杀念头时，高艳凤用 一句“宝贝儿”的称呼唤醒了她对亲情的记忆，对生命的渴望；当肖晋在监舍里侵 占他人利益时，高艳凤严厉地批评她，告诫她抢别人东西是牢头狱霸的苗头，我们 绝不姑息养奸。这是在敦促她加强道德修养；当肖晋想打官司时，高艳凤又帮助她 申请法律援助，保障她在监所内的各项合法权益。 正因为肖晋身上有残存的良心，她与男人交往不是在钱眼儿里来回打转儿，所 以我实在不愿意用最毒妇人心、蛇蝎心肠这样的字眼儿来形容她。我同样也不愿意 用花花公子、拈花惹草这样的字眼儿来形容马帅。当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我看到他 的左手中指的指甲有伤残。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被肖晋雇人打的。快半年了， 伤还没有痊愈，可见当初下手之狠。 我端详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睛，还带有一丝孩子气。我问他： “想没想到肖晋会给你投毒？” 他一脸茫然地说：“绝对没想到，我们俩只好了两个月，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 么恨我。” 我说：“肖晋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你是她婚姻之外唯一的男人。她对你是付 出过真情的，如果她随便跟男人上床，那么她就不会在乎你疏远她。爱之深，恨之 切。所以，你不要恨她。法官对她的量刑会考虑你的态度，你可以做到不去恨她吗？” 他说：“可以，这件事我有错。” 马帅告诉我：他的父亲脾气不好，父亲在他两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他的母亲， 他是在姥姥家长大的。后来，他才知道父母是在他9 岁时离婚的，但他们早就分居 了。当年他高中毕业本来可以考取三本大学，但他觉得在家里缺少温暖，就执意去 当兵。他在内蒙古当了两年兵，担任通讯员，入了党。回京后他当了环卫工人，工 作之余自学了电大课程，又到党校读大本。他之所以在别人撺掇下动了向可口可乐 公司和保险公司索赔50万元的歪点子，是因为他的父亲进了局子，他自己没有房子， 同父异母的弟弟才两岁，他想要是能有一笔巨款可以买房子，还可以把父亲捞出来， 让两岁的弟弟不要失去父爱。另外，他坚信肖晋不会给自己投毒，是可口可乐公司 的问题，所以才说了瞎话。 听了他的诉说，我的心一阵酸楚。他是不幸的，童年父母离异给他的生活投下 了阴影，长期缺少父爱，他生活得很艰辛。如果他生活在—个和睦的家庭，他现在 早就大学毕业了。父母各自找到了伴侣，在哪个家他都是多余的，只好出去租房子 住。家庭生活中爱的缺失和情感上的孤独使他误入歧途。但他本质不错，在部队， 通讯员是要挑选那些眼尖腿勤机灵的兵。他当兵一年多就能入党，说明表现挺好。 复员后他工作很努力，还能自学电大，又去专续本，说明他有上进心。他的犯罪是 因为一念之差。 马帅又是幸运的，他碰上了张启江警长。张启江是个很有人情味儿的管教，对 马帅很和善。马帅在看守所表现很好，所里要求在押人员把被子叠成豆腐块，这可 是马帅的强项，他帮助其他在押人员叠被子、整理内务，遵守监规，干得挺欢实。 他情绪很稳定，没有寻死觅活，跟大家关系融洽。他妈妈曾经说他：“多亏了你这 个人没心没肺，要是别人像你这样童年遭这么多罪，早就自杀了。” 马帅穿着灰色的囚服，套着橘黄色的马甲，坐在我的面前。从他的坐姿上可以 看出他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慢慢地，他灰色的囚服在我的眼前幻化出一身国防绿， 我仿佛看到了昔日那个在塞北大漠拼杀的士兵，我多么希望生命的绿色能伴随他的 一生。想到他在军营里学会的叠豆腐块的本领在四面墙里派上了用场，我的心在默 默地流泪。 他卷起袜子，让我和张启江看到了文在脚脖子上的Ⅺ两个英文字母。我问他疼 不疼？他说：“疼极了，她非得让我文，我不敢违抗她。” 当过兵的人是最讨厌文身的，我能理解他在肖晋面前左右为难的尴尬局面。我 问他现在最惦记谁？他说：“最惦记我妈，她身体不好，我怕我的事儿气着她。” 我说：“马帅，今天就聊到这儿，你可以走了。” 他刚站起身，张启江警长马上说：“等等，给你支烟抽。” 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包烟，取出一支给马帅点燃。马帅眯缝着眼睛吸了一口烟， 悠然吐出了几个烟圈，脸上露出迷醉的神情。张启江警长的这个动作深深地打动了 我，我不抽烟，体会不到有烟瘾的人的感受。而张启江，他是在每—个细枝末节上 都在替在押人员着想啊！ 肖晋和马帅两个80后的孩子，在四面墙里不约而同最惦记的人都是自己的母亲。 我觉得凡是惦记父母的人，良心就没有完全泯灭；凡是良心没有完全泯灭的人，就 一定有救！ 两个在北京南城长大的80后的平民百姓的孩子，他们应该有着花样年华，他们 本不该与铁窗为伴。然而法律是无情的，他们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沉重的代价。 但愿肖晋的老公能够等她，但愿马帅今后能够找到一个真心爱他的人；但愿人们以 一种慈悲善良的胸怀看待年轻人犯罪，不要去嘲笑他们，多给溺水者一些关爱，爱 可以重塑人的灵魂；但愿他们忘记仇恨，迷途知返，悔过自新。经过炼狱生活锻造 的人一定会懂得人生的真谛。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