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监管民警刘峥与王立华是同龄人，他1976年大年三十出生在北京，家住在前门 大栅栏。他身强力壮，在宣武区体校训练期间，曾经荣获过北京市青少年400 米短 跑冠军。1996年，20岁的刘峥考取了警察，刚满21岁就到北京市公安局七处管教科 当管教。王立华是刘峥管过的印象最深的罪犯。 王立华刚入监时有时候骂人，歇斯底里地吵闹。监管民警把与王立华住一个监 室的在押人员分成贴靠型和打击型。所谓贴靠型就是在王立华情绪失落时，主动贴 上去找他谈心，打消他自杀的念头；所谓打击型就是一旦王立华反抗改造时就严厉 训斥他，打击他的嚣张气焰。 2004年9 月17日，是王立华的27岁生日。那天，食堂的师傅给王立华做了一碗 生日面条，里面卧了一个鸡蛋，刘峥亲手把面条端到王立华的面前。他对刘峥说： “谢谢，你还记得我的生日。” 刘峥看到王立华吃着面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不愿意让刘峥看到自己哭， 使劲儿眨眼想把眼泪挤回去。他红着眼圈儿说：“我长这么大，除了姐姐，还没有 人给我过过生日。” 刘峥听后怦然心动，他趁热打铁说：“你多好啊，还能吃上生日面条。被你杀 害的人的家属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王立华听后一怔，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作为同龄人，刘峥对王立华的扭曲 的灵魂非常痛心。王立华在北京市第一看守所羁押了513 天，这500 多个日日夜夜， 监管民警每次提审他都要做方案，戳他的软肋。刘峥经常与王立华谈话，问他为什 么会走上这条路。每次提审都给他烟抽。王立华是个善谈的人，话匣子一打开，能 聊个一天一宿。有时候，王立华也向刘峥讲心里话。他说：“我小时候长得瘦弱， 功课不好，经常逃学，老师和同学瞧不起我，大孩子欺负我，抽我嘴巴，抢我的早 点钱，我就去欺负小孩儿。没想到我抢小孩儿的钱又被大孩子抢走了。我还偷街坊 邻居的钱，偷废铁卖钱，派出所老是传唤我。我经常挨打，有一次，我爸一脚把我 从屋里踹到凉台的墙上，我有一个月胸前都喘不上气来。我爸不但打我，还打我妈 和我姐。所以，我特恨我爸。有一次，我爸打我打得太狠了，我离家出走，在汽车 站、洗澡堂刷夜（住宿）。我妈找到了我哀求我回家。我说你让我回家可以，条件 是你必须和我爸离婚。我妈回家二话不说就和我爸离婚了。要想不被人欺负就得有 靠山，我结识了社会上一个大哥，跟着他抢劫。进了监狱，犯人也欺负我。干活有 定额，干多了老犯人要打我，因为我比他们快；完不成定额也要打我，因为我拖了 监室的后腿。我一年有200 多天挨打，后来我就死磕，让我妈给我往监狱里带结核 疫苗，我想吃了这些疫苗得肺结核好保外就医，结果她没有给我带。我到了茶淀监 狱，那里种水稻，站在拖拉机上看到庄稼一眼望不到边，我哭了，心想这日子什么 时候熬到头啊？我在监狱里心理压力大，用手挠墙，每个犯人长得什么样我全都记 得住。我在监狱里结交圈儿瓷（狱友），发誓要出来干大事，这个社会就是弱肉强 食。” 听了王立华的遭遇，刘峥有点同情他。他觉得王立华能走上犯罪道路有着深刻 的社会原因。他从生活上关心王立华，开导他：“凡事将心比心，大孩子欺负你你 难受，那你欺负小孩子他们难受不难受啊？这个社会不是弱肉强食，人还是要为别 人着想。” 王立华吹嘘自己：“我有钱就到处耍，赌博、上洗浴中心、歌厅，消费花钱就 像流水似的。要是看到歌厅的小姐长得好看，我摁到地上就干她。” 刘峥训斥他：“你这叫作孽。行有行规，国有国法。我穿这身警服管你叫尽职， 不管你叫失职。” 王立华说：“其实我也不是都作恶，我是一个行小善做大恶的人。” 刘峥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见到要饭的没有一次不给钱，有时候一出手就给一两千，要饭的都 不敢接。我上公共汽车从来都给老年人让座。有一次我在天上人间歌厅耍，有一个 小男孩儿要认我当大哥。我说你别跟我学，跟我学要进监狱。我绑架吴若甫，知道 他有糖尿病后，我给他买口香糖都买无糖的。” 刘峥说：“你姐是个园林工艺设计师，走的正道儿。你既然有小善，为什么出 狱后不学好呢？” 王立华说：“出狱后我姐给我10万块钱帮我开了个花店，让我自食其力。我干 了几天不行，找我的瓷器（铁哥们）去了。” 刘峥说：“社会对你不薄，你还是不愿意过劳动致富的踏实日子。” 王立华觉得刘峥对自己好，不由自主对案情吐了口：“都怪我犯了懒，我让王 庆晓、董立民用铁链子勒死了平谷老板的儿子后，把他埋在了一个地方。这地方我 们仨都知道。我要是不犯懒，等他们走后把尸体挖出来重新埋一个地方，这一抛尸， 警察就抓不着我了。” 虽然他说的是歪理，但刘峥顺藤摸瓜，引蛇出洞，勾得王立华把几个案子都撂 下了。有时候，他也向刘峥说心里话：“我在监狱里就寻思要想干大事，出去后第 一得杀了我妈，第二得杀了我姐，只有这两个人让我有牵挂，杀了她们就断了我的 后路。” 刘峥说：“你还算人吗？虎毒不食子，你连你妈和你姐都要杀，这不成了魔鬼 了吗？” 王立华说：“反正我抢一百块钱判我，抢一万块钱也判我；杀一个人是死，杀 一万个人也是死。与其这样，不如弄颗炸弹连我一起全炸死。我花好多钱买了夜视 仪，结果不会用，愣给烧坏了。” 当王立华信口开河时，刘峥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他在判断王立华说的哪句话是 真话，哪句话是假话。王立华是个非常敏感的人，知道刘峥把他当人看。虽然刘峥 经常批评他，但他在看守所的513 天里，从来没有给刘峥捣乱。刘峥有意多接触王 立华，从正面开导他。有人问刘峥：“王立华是死刑犯，这样对待他值得吗？” 刘峥回答：“值得。现在整个社会都在提倡和谐，虽然王立华被判处死刑，我 们无法挽救他的肉体，但是却能拯救他的灵魂，能够让所有死刑犯没有遗憾地离去， 才真正体现了我们的人性化管理。这就是我们的管教工作，作为一名管教员，我感 到自豪。” 戴春来、刘峥等管教对王立华的人性关怀深深地打动了他，他对律师说：“你 让我姐做一面锦旗，给看守所送来。” 律师以为他是故意说给警察听的，没放在心上。第二次律师会见时，王立华劈 头就问：“我让你做的锦旗呢？” 律师说：“我忘了告诉你家人了。” 王立华脖子一扭犯起倔来：“你走吧，我不用你了。”就为锦旗的事情，他硬 是换了律师。死刑犯的最后一夜2005年9 月14日，最高人民法院做出判决：依法对 王立华、王庆晓、董立民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9 月13日，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允许王立华与亲人见面。王立华的母亲和 姐姐前来看望他，他流着眼泪对母亲说：“我在看守所没受罪，别哭啊，注意身体。” 王立华的姐姐对他说着诀别的话。王立华再次叮嘱姐姐给看守所送锦旗。 王立华临终前的那天晚上，北京市第一看守所的气氛格外凝重。夜幕降临，高 墙彰显威严，电网凝聚肃穆，路灯泛着黄光，远处的农田传来几声狗叫。在押人员 们进入了梦乡，但监管民警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儿。为了防止王立华在最后一夜采 取过激行动，领导决定最后一夜的看守工作采取特别方案：民警与死刑犯面对面过 一个不眠之夜。 关押死刑犯的西一监区第四管教室坐落在阳面，屋顶很高，日光灯的灯光眨着 眼睛，映照在人脸上显得越发惨白。晚上22点30分，伴随着沉重的脚镣声，王立华 缓缓走进了第四管教室。管教帮他洗了澡，换上了新衣服，他身上套着的那件橘黄 色坎肩儿上写着“北京市第一看守所”8 个白色的大字。孔庆宝所长和监管民警王 绍楷、张成河负责前半夜的谈话。王绍楷队长和蔼地问道：“王立华，吃晚饭了吗？” 王立华诡谲地笑着说：“您不是说晚上找我吗，我想您一定会给我好吃的。” 王绍楷问道：“你想吃什么？” 王立华像孩子似的说：“我想吃肉。” 王绍楷说：“行，一会儿给你去买。” 23点整，孔庆宝所长来到死刑犯监区。王立华见到孔所长，脸上露出欣喜的笑 容。他从兜里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递给孔所长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 次送警察礼物，这可不是贿赂。” 孔所长微笑着说：“谢谢！” 孔所长把奶糖放到桌子上，蓝白相问的糖纸上画的兔子竖着两只耳朵显得非常 可爱。孔所长看了一眼奶糖，对王立华说：“我身体不太好，大夫不让我吃糖。” 王立华看了一眼孔所长，若有所思。孔所长和颜悦色地说：“要上路了，我还 想跟你聊聊。听听你对社会、对家人的看法。” 王立华说：“从小到大，我没有得到过别人的关心。小时候挨父亲的打，上学 时候挨老师的打，甚至不让同学跟我玩。我从小偷东西，在外面经常挨流氓的打， 进了监狱又挨犯人的打。我恨这个社会，更恨警察。” 孔所长问道：“你对看守所的管理工作有什么意见吗？” 王立华说：“自从来到你们看守所，转变了我对人生的看法。如果早点遇到了 你们，我的结局肯定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我遇见了你们。” 孔所长问道：“你刚进来时还跟我们顶牛是吗？” 王立华说：“刚进来时我本想找机会逃跑，但是这里太严了，根本没有机会。 我就想闹监给警察找点麻烦。但是这里非常人性化，你们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诚 心的教育，我不忍心给你们找麻烦，那样做太不仗义啦！” 孔所长又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 王立华说：“就是从你们到我们家看望，还特意为我录制家访录像片开始，当 我看到我妈和我姐姐的亲情规劝画面时，我对警察的敌视态度就云消雾散了。我做 梦都没有想到，临死前还能见到我的亲人，这是我最大的心愿。你们对我生活上的 关心和教育，我都记得。” 他们聊得正欢，后勤保障科的民警送来了面条、苹果、梨和夹肉的汉堡包。王 绍楷对王立华说：“时间太晚了，只能买一些带肉的汉堡包。” 王立华很知足，一个劲儿地说：“谢谢所长，谢谢管教。” 王绍楷问道：“你怕死吗？” 王立华笑着说：“人没有不怕死的。” 戴春来、刘峥等民警也一宿没睡，他们负责后半夜陪着王立华聊天。戴春来是 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刘峥也是北京市监管系统2009年度十佳民警。戴春来笑着 问道：“你上诉是不服判决吗？” 王立华说：“一审判我死刑，我要求上诉。我上诉的目的不是为了改判，只是 为了利用二审律师接见的机会，请律师转告我母亲和姐姐，一定要给北京市看守所 送面锦旗。” 刘峥问道：“你开始咋不跟我们阮局说实话呢？” 王立华说：“当时抓着我时，阮局长问我人质和同伙的下落，我铁嘴钢牙，死 活不说。我还告诉阮局长我做好了到看守所挨打的思想准备。阮局长告诉我‘看守 所不打人’，我不相信。到了你们这儿，印证了阮局长的话。看守所不但没打我， 还在生活上给我关照。” 东方破晓，天边出现一抹鱼肚白，王立华仍然没有睡意，不停地与民警们聊天。 劳累了一天的民警们嗓子都有点嘶哑了。看着年纪轻轻就走到人生终点的王立华， 他们的心里很难受。戴春来问道：“如果有来世，你会怎样活？” 王立华含着眼泪说：“如果有来世，我会重新选择我的人生。我不会这么干了。” 王立华伏法的第二天，他的姐姐给北京市第一看守所的民警送来了一面锦旗， 上面写着：“真情帮教，尽心尽责。无私育人，堪称典范”。反思·深思·冥思王 立华的案子讲完了，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我想他是怎样走上犯罪道路的？一个根 本原因是缺少爱。希特勒的父亲希望他当公务员，而他自己想当画家，他的叛逆使 他在童年经常挨父亲的毒打，他的母亲非常溺爱他。希特勒考美术学院失败回到维 也纳后四处碰壁。焦躁不安。他对犹太人灭绝人性的屠杀与他童年时遭受的暴打不 无关系。王立华也是如此，他原本是个弱小顽皮的孩子，正是父亲的毒打和周围人 的歧视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叛逆心理。他的第一次入狱对他来说是进了个大染缸，犯 人对他的暴打是促使他铤而走险的重要原因。正因为遭受毒打司空见惯，他气不忿 儿，要干个惊天动地的大事给世人瞧瞧，让那些过去看不起他的人闻风丧胆。 从王立华的成长史上，我看到了导致他犯罪的原因是社会的不公平。家庭应该 是孩子的暖巢，父母应该是孩子最亲近的人。孩子是喜欢听夸奖的，很多有成就的 孩子是在赞扬声中成长的，可王立华的父亲却残暴地殴打他，使他在家庭中得不到 呵护，听不到赞扬，始终有罪孽感。 教师应该是学生最爱戴的人，师道应该是温馨的记忆，但王立华的老师却号召 同学们不理睬他，孤立他，使他在学校感到自卑无助；我国的教育制度存在很多弊 端，百分加绵羊是老师的最爱，学校一般是热情地奖励学习优秀的学生，无情淘汰 成绩低劣的学生。无情的社会竞争从人的少年时代就开始了。王立华是大杂院里长 大的孩子，父母文化程度不高，家庭学习条件不好，家庭地位处于社会底层，他学 习成绩差就会在老师的白眼儿面前感到心理不平衡，有屈辱感。于是，他想方设法 逃避学习，以在学校故意捣乱、反抗老师来发泄心里的不满。犯罪心理学家认为， 这是人对社会不平等的早期反抗行为。据国外心理学家统计，很多罪犯都有失学和 逃学的经历，罪犯们早期失学的占76％，早期逃学的占81％。对人应该因材施教， 因人施教，尊重人的天赋。童年的王立华肯定是有优点的，但他的优点没有得到肯 定，坏孩子的形象围绕着他的一生。如果他动手能力强。我们不让他死记硬背，去 学一些需要动手能力的专业，他是否能成才呢？ 监狱应该是教化人回归社会的再生之地，狱警应该是拯救犯人灵魂的天使，但 王立华首次在监狱服刑时，却因为一次违规被绑在树上整整24小时，把他的心彻底 绑冷了，他积攒的就是对警察的仇视；狱友应该是同在人生低谷，最有共同语言的， 但社会贫富差距大在四面墙内也比比皆是，在监狱里他看到有的犯人家属一次给这 个犯人送200 多双袜子，这些袜子是30多元一双的高档袜子，价值6000多元。这个 犯人拿到袜子后一天穿一双，穿完不洗就扔。这种一掷千金的行为深深地刺激了王 立华，使他的心理不平衡，他是在大杂院长大的，他仇恨富人并发誓要报复富人。 任何社会都存在不同阶层，阶层的政治地位、经济状况的差异会导致低层对高 层的不满、反抗甚至破坏。王立华从出生就缺乏良好的生活环境，难以接受良好的 教育，很难挤入上流社会，他才会以犯罪的形式来表达他对社会的不满。犯罪行为 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后天观察模仿的。家庭里父母的争吵，家长对孩子的殴打，环 境里的暴力行为，影视作品里暴力性的展现，都会影响人的暴力倾向。王立华身材 瘦小，屡遭白眼，他的内心是软弱的，他的暴力倾向正是从这三个方面秉承的。正 因为他的成长背负了太多的不公平，无处发泄，他才会把愤怒转向社会。什么是公 平？就是让每个人都能有尊严地活着。和谐才会安定。 这是—个典型的人格分裂型罪犯。他可以给母亲洗脚，见到乞丐没有一次不给 钱，有时候一出手就给一两千，以至于乞丐都不敢接。他上公共汽车从来都给老年 人让座。有一次他在天上人间歌厅耍，有一个小男孩儿要认他当大哥，他说你别跟 我学，跟我学要进监狱。他穷凶极恶地绑架吴若甫，可当他知道吴若甫有糖尿病后， 给他买口香糖又心细地去买无糖的。他给母亲磕头磕得梆梆作响，俨然一个大孝子。 可他却在监狱里说出来后首先要杀掉母亲，以断后路。他仇视富人，对富人出手凶 狠。他作恶多端，十恶不赦。王立华不是铁板一块，正因为他童年遭受了太多的不 公平，遭受了太多的白眼儿，所以他对监管民警一个和善的眼神，一个温暖的动作， 一句关心的话就会动容。人性化执法对罪犯是最好的心灵救赎，尽管王立华在民警 面前死撑着不肯服输，但他掉的眼泪已经表明了忏悔的心声。如果王立华的童年能 得到家人和社会更多的关心，如果他小时候不挨父亲和老师的打，如果老师能善待 他、号召同学亲近他，如果他偷东西邻居不歧视他，在外面不受欺负，他还会恨这 个社会吗？ 法律在不断完善，社会在不断进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相信如果王立华 早点认识孔庆宝、王绍楷、戴春来、刘峥、杨建华这样的监管民警，如果他的童年 能多得到一些爱，他不会走上断头台。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