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有人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毒品是和台球同时期流传到西安的。而盗墓这
      行当建国后的再次死灰复燃,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与下海潮同步。
      盗掘文物的猖狂,是因为非法倒卖、走私文物的泛滥。那个时候,跑到西安收文物
      的都是“老广”。在内地人眼里,“老广”差不多就是老板的代名词。而实际上,
      这些所谓的“老广”一般来说都还只是些马仔,他们的老板多是香港人、澳门人,
      当然也有台湾人。有个姓王的台湾人当时在西安名声就很大,江湖上人称“台湾王”,
      好些人都在给他跑腿儿收东西。前两年,有个姓郑的台湾人在现场交易时被警察抓
      了。因为姓郑的打了眼,买的是假货,这让他反倒有了理。交易假货构不成犯罪,
      老郑口口声声要告抓了他又放了他的警察,说他是台商,警察是破坏投资环境。但
      有民警在文物缉查处时就跟他打过交道,老熟人一照面,老郑就蔫了,不好意思再
      以台商自居。您猜怎么回事儿?老郑就是个文物犯罪道儿上的老江湖,前些年因为
      倒卖文物,在西安被关进过看守所,他本人连看守所在押人员织地毯的活儿都学会
      了,这会儿跟民警装哪门子大蒜、充什么台商呢?
      
          但是,要是以为倒卖文物的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家伙,那就错了。有身份的人
      栽在这事情上的照样有。
      
          一般人到陕西旅游,都是以西安为中心。东线到临潼看兵马俑、华清池,再远
      了上华山;西线是乾陵、法门寺,再贪玩一点儿,无非去爬一爬太白山。法门寺、
      太白山都属于宝鸡。其实,宝鸡可看的地方还真不少。比如秦公一号大墓。这个墓
      占据了中国考古学史上五个之最:是迄今中国发掘最大的先秦墓葬;墓内一百八十
      六具殉人是中国自西周以来发现殉人最多的墓葬;椁室的柏木“黄肠题凑”椁具,
      是中国迄今发掘周、秦时代最高等级的葬具;椁室两壁外侧的木碑是中国墓葬史上
      最早的墓碑实物;尤其是大墓中出土的石磬是中国发现最早刻有铭文的石磬。这座
      大墓是秦景公的墓,墓坑旁树着一块碑,上面刻的是《诗经·秦风·黄鸟》:“交
      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秦景公是春秋五霸之一秦穆公的四
      世孙。秦穆公有一次跟群臣喝酒,他的大臣子车氏三兄弟奄息、仲行和鍼虎表示,
      穆公死后他们愿意为他殉葬。子车氏三兄弟被秦人称为“三良”,都是了不起的人
      才。《黄鸟》是一首挽歌,一共三段,写秦人哀悼“三良”之死,诗句非常悲切。
      亲临秦公一号大墓,目睹墓坑内用一百八十六个大臣、宫女殉葬的棺椁,再读这《
      黄鸟》,感触非常深刻。
      
          宝鸡另一个值得看的地方,就是青铜器博物馆。宝鸡是中国的“青铜器之乡”,
      曾被誉为晚清四大国宝的毛公鼎、大盂鼎、虢季子白盘、散氏盘,就出自宝鸡。这
      座全国唯一的青铜器主题博物馆中,收藏有著名的何尊、折觥、墙盘、卫鼎、秦公
      钟等国宝级青铜器。“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古时战争的惨烈在这
      座博物馆里就能感受到。这里展出的一些兵器,就是打仗时卷了刃的。
      
          宝鸡青铜器博物馆于1998年开馆。开馆不久,就出了一件大事。有个香港人从
      一个文物贩子手上买了一件青铜簋,回去翻看一本青铜器大全之类的书,发现这件
      青铜簋居然是件馆藏文物。这个香港人是个正经的古董商,知道这事儿犯法,不想
      惹事儿,就想把东西退回去,哪怕受点儿经济损失都行。可是,这件青铜簋是倒了
      好几道手才到了他这儿来的,要往回退,也得一道道倒手。这过程中,风声就透了
      出去。西安市公安局文物缉查民警一立案调查,结果钓上来一条大鱼。
      
          原来,宝鸡青铜器博物馆当时正盖家属楼,资金短缺。部队有个姓陈的大校对
      文物特别感兴趣,跟馆领导也熟,常在一起喝酒,就说你们怎么能守着金山没钱花
      呢?弄几件文物拿出去换钱嘛。按博物馆的规定,馆藏文物肯定不能卖,但可以有
      偿调拨给高等院校作为教学标本。大校弄来了一张江苏某学院的介绍信,博物馆开
      出调拨单,把包括青铜簋在内的五件文物调拨出去。青铜簋本来是一级文物,博物
      馆领导为掩人耳目,故意把它写成了三级文物。事成之后,大校给了博物馆四十来
      万元,两位副馆长私下里各分了八万,其余的用来补了盖家属楼的窟窿。为啥是俩
      副馆长?当时的馆长一职还空缺着呢。
      
          那么,这个陈大校是不是个骗子?首先,江苏某学院就是个子虚乌有的高校,
      所以,说他是个骗子这没错。但他这个大校却是货真价实的,而且不是唱歌、跳舞、
      写电视剧的文职大校,而是在野战军管后勤,权大着呢。陈大校把包括青铜簋在内
      的三件文物卖到香港,得了八十三万元。破案后,民警从他家住的小洋楼里搜出了
      另外两件文物。这个四十来岁的陈大校在部队属于实力派,本来升将军都有戏。后
      来,破案后大家猜测,此人可能也是过于功利,想当官啥事儿都敢干。他留下来的
      两件文物,估计就是打算送人,给他当将军铺路呢。
      
          办这案子的是后来担任西安市公安局局长、时任市局副局长的吴金彪。曾经有
      人劝他:“这个陈大校有背景,你们去了不一定能办成事儿。”吴金彪不信这个邪。
      一天夜里,他亲自登门,去跟陈大校所在部队领导作汇报。一起去的专案民警都在
      部队保卫部的会议室里等消息。当时正是元月份,夜里,会议室里没暖气,民警们
      冻得直打颤。吴金彪去了俩小时才回来,一听部下们都喊冷,他说:“你们以为我
      暖和?人家师以上干部会,个个都比我官大,我也是在会议室门外冻了俩小时!”
      
          那天夜里,民警们连轴转,讯问陈大校。到后半夜,人的脑子都开始发木。记
      笔录的女民警打着哈欠,把“3+6 ”算成了“6 ”。吴金彪乐了,说:“你歇着,
      我来记一会儿。”他这一上手,一气儿就记了十三页笔录。天亮时,吴金彪把笔录
      交给专案内勤,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好长时间不记笔录了,字迹有点儿潦草。”
      到后来,陈大校惯出毛病了,只跟吴金彪谈,好像这样才不辱没他大校的军衔。
      
          高军就是从这起案子开始接触办案的。那会儿,他刚从部队转业,这案子他负
      责抓人。按说,人抓回来,他们这拨儿人就可以去睡觉了,审案子有别的同事负责。
      但高军没睡,别人记笔录,他也拿个本子在旁边记。后来,同事发现他把笔录从头
      到尾完整地记了一遍。他在琢磨怎么讯问。因为能下功夫,高军很快就成为业务骨
      干。他的笔录比很多科班出来的同事做得都好。
      
          法律还是有空子可钻有人戏言,2002年10月28日修订的《文物保护法》已经成
      了“文物贩子保护法”了。为什么?因为在犯罪分子眼里,这部法律有太多空子可
      钻。比如,《文物保护法》里根本没有“古玩市场”、“文物市场”这样的概念,
      但各地的古玩市场、文物市场照样存在;电视里,各种各样的“鉴宝”栏目不胜枚
      举。那么,“宝”从何来?经过“破四旧”、“文革”,连那么大的吕氏四贤墓都
      毁得连个坟头都不剩,有几个大户人家还能把祖传的宝贝留下来供子孙拿到电视台
      显摆?于是,大家都说是“淘”来的。可是,如何“淘”的?“淘”得合法不?没
      人追究。
      
          2009年,二处五大队破了起公安部挂牌督办的“8 ·28”特大倒卖文物、伪造
      火漆案。北京一个叫李建生的人开了个古玩店,于2008年12月从一个香港女人手上
      花一百一十五万元买了十三件青铜编钟。李建生识货,东西是真的,应该是战国时
      期的,有楚文化的特征,出土地大约应该在河南、湖北交界地带。李建生当然还知
      道,这样的生意肯定是犯法的。可是,不久,买主找到了,北京一个叫温琳的女人
      花一百七十万元要从李建生手上买走这套编钟,一买一卖,李建生轻轻松松就挣了
      五十多万元。
      
          温琳也是个开古玩店的人,她当然不想把这套编钟弄来当镇店之宝。跟李建生
      谈价钱,是因为她已经找好了买家。一个叫张怀清的西安人要这批编钟,谈好的价
      钱是一百八十七万元。但这个张怀清胆子不算大,他提出一个要求:这套编钟必须
      有入境手续和火漆,否则就不要了。
      
          流失在国外的文物如果回流,需要填一份国家文物临时入境审核表,并且盖上
      火漆。为鼓励境外文物回流,国家允许这类文物在民间交易。没有入境手续和火漆
      的文物,相当于爹妈没结婚就生下来的野孩子。而野孩子弄到了这两样,就是合法
      的“阳光少年”,文物圈里俗称这种行为为“洗白”。温琳想做成这生意,就要想
      办法把这套编钟“洗白”。一套编钟从大到小十三个,大的太沉,不便携带。她让
      她老公拣了六个小的带到香港。在北京机场安检时,工作人员也曾提出质疑。温琳
      老公告诉人家说,这东西都是现代的工艺品。工作人员并不是文物鉴赏专家,拿在
      手上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就这样,温琳老公把东西带到了香港。两天后,
      他再从香港往回带时,就作为回流文物填写了国家文物临时入境审批表,加盖了火
      漆。可是,这六个小的有了“准生证”,其他七个“哥哥姐姐”们怎么办?只好造
      假。两口子先从“阳光少年”身上揭了三个火漆,然后用双面胶贴在了三个“野孩
      子”身上,然后,温琳老公通过北京潘家园一个摆地摊儿的河南人弄到了一套“仿
      真”设备,一个人在家就给其余四件编钟都加盖了火漆。
      
          所谓的这些古玩商,其实都是些倒鸡毛的。张怀清弄来这些编钟,也是为了卖
      钱。接下他这单大活儿的,是个新开店的生手,叫王彪。张怀清给王彪开的底价是
      二百四十八万元。就因为是新手,王彪冒着大雨才把这些宝贝运到自己店里,警察
      得到信儿就跟来了。追到张怀清这儿,拿出的入境单只有六件,他说其余的找不到
      了。其实,温琳根本没拿给他。
      
          文物这行当,水实在太深。案子搞了十几年,韩清龙他们也是头一次碰到这号
      事儿。他们不懂不怕,有人懂。编钟送到了陕西省文物鉴定委员会,专家最终看出
      了破绽:十三件青铜编钟有六件上打着“进字”C01 的火漆,有两件打着“鉴字”
      C01 的火漆,还有五件都打着“签字”C01 的火漆。“C01 ”是国家文物进出境管
      理北京站的标识,既然十三件编钟全部都是由北京进境审查的,为什么会出现三种
      不同版本的火漆呢?连专家们也说不清。专案组只好拉着十三件编钟进京取证。最
      后,在公安部和国家文物局的协调下,文物局出入境管理北京站及时作出了鉴定:
      “鉴”字C01 火漆是2009年7 月1 日以前使用的火漆印鉴,在2009年7 月1 日后已
      停止使用,行外人士不可能了解这一细节。而“签”字C01 火漆纯属伪造。明白了
      吧?温琳老公弄出的一个错别字,就给倒腾这组编钟的警察带来了一场灾难。可见,
      上学时学好语文是多么重要!
      
          话扯远了,还是回到正在探讨的《文物保护法》。这法第五十条第四款提到
      “公民个人合法所有的文物相互交换或者依法转让”,办理“8 ·28”特大倒卖文
      物、伪造火漆案的检察官在西安市公安局刑侦局专案组的案卷上针对上述内容写道
      :“何为‘合法’?何为‘依法转让’?”可是,民警翻遍所有相关法律资料,无
      法答复。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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