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就在查铁典、关扬铭从当涂返回南京的那天傍晚,有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来
      到了水西门升州路燕子巷,这人是来找腾大根的遗孀张秀英的。虽然只待上十来分
      钟时间就离开了,但是,这人的进出被派出所安排的协助监视张秀英的邻居管大婶
      看在眼里。
      
          管大婶虽然是一个一生没有干过任何职业没在社会上混过一天的家庭妇女,但
      她是有点见识的,也很有责任心。当她看见有人进了张秀英家门之后,就把当邮差
      的儿子阿虎从里屋叫了出来。说准备好你的自行车,一会儿有个男子从隔壁腾家出
      来,你骑车跟上去,他到哪儿你也到哪儿,一定要弄清楚这人是住在哪里的,回来
      告诉我,回头我好向派出所交差。
      
          燕子巷是一条断头胡同,只有一个进出口,阿虎于是就把自行车推到了巷口对
      面马路旁边停着,静候目标出来。一会儿,那男子出来了。管大婶责任心虽强,但
      业务生疏,担心儿子不认识跟踪对象而错过,跟在那人后面一直“送”出巷子。目
      标站在马路口,叫了一辆三轮车,管大婶看着儿子骑车跟了上去,这才返回。
      
          小伙子不辱母命,圆满完成了使命,兴冲冲地向老妈禀报:三轮车把目标送到
      了东牌楼司晨巷,那人付了车费,进了27号,那是一户民居。
      
          这个消息次日上午便由管大婶反馈到了水西门派出所。不多久,负责跟派出所
      联系的专案组刑警黄聪、邓德龙照例悄然前往,询问是否有什么情况。两人听说有
      人登门拜访过张秀英,很是兴奋。当派出所长把记着地址的纸条放到他们面前时,
      其中的黄聪就差不多要一跃而起了。
      
          使黄聪如此激动的原因是:住在东牌楼司晨巷27号的这个目标他是认识的。认
      识也不至于如此激动啊?问题是:专案组成立伊始,他曾奉命前往东牌楼司晨巷27
      号走访过此人,这个地址是从“张接骨”那里抄来的。这个男子,是被“鬼手大怪”
      袭击过的十二名对象中的最后一位,名叫施柏震。
      
          不单是黄聪,专案组长查铁典听了这个情况也激动了,原本坐着的,马上站起
      来,给黄聪、邓德龙各倒了一杯水:“辛苦了!喝口水,然后说说详细情况。”
      
          详细情况就是黄聪当初调查施柏震的情况记录了:施柏震,江苏省溧水人氏,
      三十四岁,木匠出身,长期在家乡走乡串村替人干活,攒了些钱后,于1943年来南
      京,盘下了东牌楼那里的一家棺材铺子,自己当起了老板,目前雇佣着三个伙计、
      两个学徒。施柏震受伤是在5 月10日,那天他去木行采购木料,中午木行老板请他
      吃饭。饭后离开饭馆时,有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后边过来,像熟人打招呼样往他肩
      膀上拍了一下,车也没停就往前去了,只看见一个背影。据施柏震说,当时他已经
      听说过有一个江湖上称为“鬼手大怪”的家伙专门暗算人,遇上此人不死即伤。所
      以,他马上意识到可能不妙,也不回家了,直接去浦口找“张接骨”。“张接骨”
      当时没检查出什么来,但因为已有多人在这种情况下受了伤,因此不敢掉以轻心,
      还是按照治疗严重内伤的方式给施柏震治疗了。当天晚上,施柏震感到体内不适,
      但没有吐血。次日,疼痛难熬,便立刻乘火车去上海。他也不知道沪上石氏、魏氏
      伤科以及王子平什么的,只听说过上海滩有伤科八大家,在北站下车后叫了一辆三
      轮车说要看上海最好的伤科医生。那个车夫就给他拉到了陆氏伤科第六代传人陆银
      花那里,治疗后回到南京闭门不出,天天服药,卧床休息了几天才觉得似乎好了些。
      
          专案组于是就有了研究的方向:施柏震跟腾大根是什么关系?之前两人是否有
      来往?他们是怎么结识的?在十二位遭到“鬼手大怪”袭击的人中,施柏震是最后
      一个,为什么“鬼手大怪”暗算了施柏震后就歇手罢休了?
      
          查铁典说:“先别讨论这些吧,有一条捷径可走,这条路走得顺当,施柏震和
      腾大根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基本上清晰了!”
      
          这条捷径是:去查一下施柏震的户籍档案,如果情况跟腾大根的一样,那就可
      以断定两人不但相识得很早,而且是匪盗同伙。
      
          调查下来的结果,跟查铁典估计的一致:一是他的户籍也是那个已经逃到广州
      或者台湾去的“军统”特务刘凤轸出面请警察署办理的;二是也把1946年春才入户
      籍提前到1943年汪伪时期。
      
          再查施柏震那套房产是怎么回事。查下来,那套房产的中介人竟然跟腾大根的
      房产中介人是同一人。
      
          行了!刑警终于明白“鬼手大怪”为何要在南京解放后还不断作案的原因了:
      那个雇请“鬼手大怪”解决黑道帮伙内部违规问题的帮伙,要“鬼手大怪”除掉的
      对象并非腾大根一人,而是有两人,另一人就是施柏震。腾大根和施柏震是做下严
      重违反帮规行为的同伙,两人一起策划并实施了那项目前还不得而知的违规行为之
      后,一起潜逃江湖。最后,在南京改名换姓定居下来。他们可能以为已经成功地躲
      避了帮伙中人对他们的报复,没有想到事隔多年竟然还有杀手找上门来。
      
          而“鬼手大怪”好不容易打听到这两位兄弟原来隐藏于南京之后,便来南京执
      行追杀使命。他的武功虽高,但辨认水平还有待于提高,一上来竟然认错了人,把
      同是皖东口音加上体貌特征大致相同的A 错认为腾大根,出手袭击。得手后,“鬼
      手大怪”很快就发现自己攻击错了目标,于是修正搜索参数,找到了腾大根,下手
      干掉。
      
          “鬼手大怪”是一个比较善于总结经验的人,这次错认对于他来说,同时也是
      一个启示。接下来还要寻找并干掉另一个目标施柏震,而南京已经解放。共产党的
      公安局跟国民党的警察局大不相同,为防止行动后被刑警盯上,看来得施放烟雾混
      淆视听。估计“鬼手大怪”具有一定反侦查经验,为了避免刑警通过对被袭目标腾
      大根、施柏震的调查顺藤摸瓜追查到指使他下杀手的幕后人物,就有必要制造若干
      起类似错认A 将其作为目标的案件,如此,刑警就无法追查下去了。
      
          这就是“鬼手大怪”制造多起伤人案件的动机。
      
          情况清晰了,专案组就开始考虑下一步怎样行动。刑警分析:此时直接追查
      “鬼手大怪”是不可能的,对于这个凶手的了解目前仅仅停留在推断出来的跟腾大
      根、施柏震之前可能参加过的江湖帮伙的那个虚拟线索上,虚拟跟现实相隔甚远,
      而且这段距离也许永远无法缩为零。所以,先得把“鬼手大怪”往旁边放一放。对
      于“鬼手大怪”的追查适宜采取迂回战术,先从施柏震和张秀英那里获得他们跟帮
      伙关系的真相,然后追查那个帮伙,再往下大致上离找到“鬼手大怪”的时候就不
      远了。
      
          那么,施柏震和张秀英两人之间,是同时找还是有先有后分别找呢?这一点,
      刑警得好好掂量。反复分析下来,认为还是先找施柏震为好。因为张秀英尽管面对
      刑警的相关询问神色慌乱,但是这种慌乱究竟是什么造成的还不能断定。如果现在
      假定腾大根、施柏震是私吞赃款赃物,对于张秀英来说,眼神慌乱的原因估计是隐
      藏了腾大根的那些赃款赃物,而不大可能是腾大根跟帮伙的关系。腾大根没有必要
      也不会把自己的这段给他带来杀身之祸的经历作为饭后茶余跟老婆摆龙门阵的内容
      的,估计张秀英这样一个妇道人家也不会对此产生兴趣。而施柏震的情况就不同了,
      这是一个正主儿,他应该明白自己为什么遭到“鬼手大怪”的暗算。当然,就更明
      白自己和腾大根以前曾经干过些什么,和他们一起“工作”的同伙是张三李四还是
      王五赵六。
      
          不过,刑警对于此刻两手空空登门拜访施柏震是否能够使其吐露真言就缺乏信
      心了。因为施柏震在解放前干过的,多半是杀人越货之类,一旦吐露,同样要受到
      人民政府的追究,弄得不好,杀头不是一句唬人的话。因此,凭什么让施柏震如实
      交代以前的罪行呢?专案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施柏震犯下
      过什么罪行。
      
          所以,查铁典说看来我们得好好思议一番,要么不找施柏震,一旦找上门去,
      就得有肯定能使其开口交代的把握。
      
          正在计议的当儿,水西门派出所报来的一个情况使专案组改变了主意,决定把
      施柏震先往旁边放一放,而去跟张秀英当面打交道。
      
          水西门派出所获得的这个情况跟前面我们说到过的那位管大婶有关。其时已经
      建立了居委会,管大婶当上了居委会的治保委员,还兼任居民小组长。派出所就把
      留意张秀英情况的事儿交给她落实,管大婶物色了几个积极分子,不显山不显水地
      给张秀英布下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只要她离家外出,哪怕是去垃圾箱倒垃圾,准保
      后面也会有目光盯着,买菜、籴米什么的就更不必说了。如若有人去她家串门,特
      别是陌生人,那更是会重点监视,不但要记下来访和离开的时间,还要悄然跟踪,
      弄清楚这人究竟是什么地方来的。这是管大婶派邮差儿子跟踪施柏震获得派出所表
      扬后采取的最新举措。
      
          这回获得的情况倒跟外人登门拜访无关,而是张秀英主动出门访客被跟踪后的
      情况反馈。张秀英拜访的那位对象,就是施柏震。她去拜访不是空手登门,而是拿
      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去的,虽然小,但看上去像是有点沉甸甸的样子。而且,这位平
      时一向节俭得恨不得将一分钱掰成两半用的家庭妇女破例还叫了一辆黄包车,害得
      跟踪她的那个青年积极分子为雇车辆还破费了一点钱钞。
      
          专案组接到上述情况反馈后,分析张秀英拿到施柏震那里去的那个小小包裹很
      有可能是黄金珠宝之类的东西,否则,她不必特地叫黄包车去,走一段路再乘公交
      车就可以了。再节俭点,全程步行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之所以要叫黄包车,是因
      为考虑到安全,不用担心遭到歹徒的抢夺。张秀英在施柏震家不过待了三五分钟就
      离开了,出来时双手是空着的。所以,她这次出门拜访施柏震是为了把被刑警怀疑
      是黄金珠宝之类的贵重财物送往施柏震处,至于为什么要送过去,那就是一个等待
      刑警破解的问题了。
      
          专案组决定改变原先的方案,把施柏震暂往旁边放一放,而先找张秀英谈谈。
      
          就这样,张秀英被传唤到了派出所。之后的经过有些老套,也是通常受传唤人
      惯常的反应:先是对问到的情况一概摇头,矢口否认。然后无法对付职业对手刑事
      警察,于是缴械投降,最后痛哭流涕作了交代。
      
          张秀英的交代内容是:施柏震与已故的腾大根以往偶有来往,一年中大概见面
      两三次,有时施柏震去她家,有时腾大根去施柏震家,喝喝酒,聊聊天。两人看上
      去很熟,互相称兄道弟,至于聊些什么,因为家里有客人来时按照规矩她不上桌一
      起吃饭,所以从来没有留意过,只觉得两人的聊天气氛一向是很轻松愉快的,笑声
      不断。
      
          腾大根平时基本上不跟别人有过深的交往,施柏震是他请到家里来喝酒的唯一
      一位,在张秀英意识中,施柏震应该是腾大根的铁哥们儿。但是,腾大根遭到“鬼
      手大怪”的暗算受伤后,尽管张秀英派孩子去向施柏震求援想请他出个主意,但出
      乎意料的是施柏震并没有出场,推托说他最近很忙,过了这一阵再说,请腾大根安
      心休养,最好是闭门不出。这使张秀英觉得意外,难免要在丈夫面前嘀咕。腾大根
      倒不以为然,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施柏震又不是郎中,就是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不久腾大根伤重不治而亡,张秀英举目无亲,只有向施柏震求援,施柏震却没有露
      面,只是作了一个表示,这个表示人们通常是不会做也不大可能想得出来的:他是
      开棺材店的,就让店铺里的伙计抬了一口棺材过来,特地捎话说不必付钱。
      
          一向非常看重金钱的张秀英这回破例极为不爽,但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因为
      她办丧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和精力去计较这事?等到她在管大婶等一班邻居的
      相帮下办完了丧事,回过头来想起施柏震此举时,对于施柏震的举动已经有些理解
      了。促成这个认识上的转化的是她丈夫临终前的一个动作。那天晚上,腾大根大口
      吐血后,脸如白纸,惨白中还透着令人恐惧的青紫,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想留下
      最后遗言,但他此时已经说不出话了,便用最后一点力气对着床底下指了指,头一
      歪就断气了。
      
          当时,张秀英痛哭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及得了去破译丈夫留下的哑谜。一直到
      办完了丧事,回过神来了,才想起来。腾大根留下的这个哑谜其实很好破译,无非
      是他在床底下藏了什么东西,留给自己取就是。张秀英于是就把床拆了,将底下堆
      着的瓶瓶罐罐等破烂全都翻了一遍,清出了不少蟑螂,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张
      秀英不笨,稍稍一想就明白了,于是就悄悄准备了工具,晚上等孩子睡觉后开工挖
      掘。这一挖,张秀英大吃一惊,竟然挖出了腾大根不知几时埋在地下的一个铁盒,
      内盛金元宝、金条等足有两三斤之多,以及若干珠宝之类。
      
          张秀英惊喜过后,开始琢磨腾大根留下的这些财宝的来路,于是很快就明白了
      之前她一直不大想得通的一些问题,比如为何问起丈夫的以往情况时总遭到训斥;
      比如腾大根没有任何朋友而独独跟施柏震保持着兄弟般的友情;比如解放前有一次
      有两个旧警察为调查一起刑事案件而走访邻居之举使丈夫一连数夜失眠;比如施柏
      震在闻知丈夫受伤后不敢露面,等等。这一切,看来都是跟眼前这些黄金珠宝有关
      系的。
      
          那个时代的人,不管是否上过学堂学过文化知识,有一种口头传播是人人都会
      有意无意接受的,在江南地区的语言中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掘藏”,意思就是
      发现并挖掘到了不知何人何时埋在地下的宝藏。掘到了宝藏,就是发了横财。而这
      种获取财富的行为不但容易受到别人的嫉妒,而且可能还会受到官府的追究,最后
      落一个人财两空。因此,有幸掘到宝藏的人,就只好选择离开家乡,改名换姓去外
      地隐居。这种传说,在民间代代相传,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会增添新的内容。在那
      个没有电视、电游的年代,此类传说是人民大众一种喜闻乐见的娱乐形式,也是一
      种文史掌故的民间教育。张秀英从小就接受这种教育,所以现在一下子就觉得自己
      知道了这些财宝的来路,并且作出了判断:施柏震是亡夫掘藏的同谋者。而他们两
      人合伙进行的这项掘藏工程,看来是有些问题的,所以丈夫就遭到了别人的血腥报
      复。
      
          于是,张秀英就理解了施柏震在腾大根受伤和死亡后为何不敢露面的原因了,
      他是担心自己也受到报复。
      
          张秀英原本以为施柏震从此再也不会跟她联系了,甚至估计他可能会离开南京,
      迁往外地避祸。因为她已经理解了施柏震的反应,所以她也不会主动去找对方,再
      说自腾大根死后,她跟施柏震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但是,使张秀英意外的是,施柏震竟然主动前来找她了!施柏震找张秀英,给
      她带来了两个意外的消息:一是他也遭到了“鬼手大怪”的暗算,身负重伤,但总
      算留得性命,至于所受的内伤,那则将陪伴他的后半生;正因为他没死,所以“鬼
      手大怪”再次盯上了他,他发现不妙,采取主动,跟“鬼手大怪”谈判,乞求留其
      一命,只要对方点头,他愿意赠予一斤黄金。“鬼手大怪”点了头,于是施柏震就
      没有二次受袭。二是据“鬼手大怪”透露,其此次赴宁的使命不单是取腾大根和施
      柏震两人的性命,还捎带着要把这两个目标的家人也“伺机解决”。因此,他还要
      跟张秀英这边“适当沟通”,但也不忍心将张秀英连同子女三口一并干掉,所以只
      想把张的儿子腾小虎干掉就可以了。
      
          施柏震的这番话令张秀英大惊失色,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施柏震已经开口告辞
      了,说他不敢让“鬼手大怪”知道自己向这边通风报信,所以不便停留,说完拔腿
      就走了。
      
          这下,张秀英坐不住了,儿子可是她的心头肉,再怎么着也得保全。想了又想,
      寻思那个“鬼手大怪”是认钱的,施柏震可以用一斤黄金买一条命,我不是也可以
      这样做吗,反正家里有黄金。这事当然得麻烦施柏震跑一趟,这样,张秀英就取了
      三根金条前去拜访施柏震。
      
          当下,众刑警听了张秀英这一番交代,真有喜出望外之感。如此看来,施柏震
      是知道“鬼手大怪”的落脚点的,至少是能够和“鬼手大怪”取得联系的。只要控
      制施柏震,“鬼手大怪”也就在专案组掌握之中了。
      
          于是,先去张秀英家搜查,果然查得金元宝七枚、两根金条、翡翠三块、朝珠
      一串。张秀英当日即被拘留,三天后被释放,后来免予刑事处分。
      
          然后,就是找施柏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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