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快亮的时候,他走下公母山山脊的天然分界线,迫不及待地蹿入南坡的灌木
      丛中。回首处,东路12××号界碑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兀立在深冬的晨雾里。
      
          四十一二岁年纪,身高一米七以上,在京族人种中属中等偏上身材。面相瘦削,
      眉毛粗黑,深凹的双目夜枭一样锐利,浑身上下给人一种精明强悍的感觉。昨天下
      午,他只身一人从凭祥边境小屯弄尧附近的一条丛林小道偷渡出境,执行一项特殊
      任务。得手后他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绕了一个大弯,从宁明县边境小镇爱店附近的
      公母山偷渡入境。中越边境上蜘蛛网般的丛林小道,他如数家珍,进出自如。
      
          他不是职业杀手,却具备了职业杀手的冷酷和机警。他的公开身份是W 县公安
      局侦缉队副队长。从警以来,他屡破大案要案,是闻名越北边境的功勋警察。在侦
      缉队虽然仅是个副职,但经验和威望远在老迈的正职之上。
      
          有时,他很怀念光荣的过去。他曾经是边境线形形色色犯罪分子闻风丧胆的福
      尔摩斯式神探,获得过无数荣誉和勋章。但这些已成为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就像中国作家鲁迅笔下的阿Q ,因头上的斑秃而忌讳“亮”和“光”一样,忌讳
      别人提起他的显赫战功。在他看来,过去听起来十分顺耳的赞赏和表扬,现在统统
      变成了讥讽和挖苦,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和苦涩。
      
          没有人觉察他心理上的微妙变化,更无人知晓他从功臣到罪人、从勇士到懦夫
      的蜕变过程。这一切似乎是从那个粉色的夜晚和那个粉色的女人开始的。
      
          2006年秋,越南W 县公安局侦缉队抓获一名涉嫌走私毒品的犯罪嫌疑人。这名
      自称吴文雄的中年男子持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护照试图从中国友谊关对面的N 边境
      检查站出境,边检人员核对证件无误后正欲放行,W 县公安局侦缉队神兵天降,直
      接将其带上警车。
      
          讯问却遇上了麻烦。吴文雄一口咬定,自己是总部设在吉隆坡的一家跨国集团
      公司的河内代理人,这次是受总部派遣就近从N 边境检查站出境,到中国广西考察
      第三届中国东盟博览会,洽谈投资事宜。因其证件齐全,出入境手续合法有效,警
      方没有理由将其拘留。吴文雄甚至盛气凌人地威胁,耽误了商机,给公司造成损失,
      你们要负全部责任。讯问两天没有进展,手头又缺乏直接证据,警方十分被动。身
      为侦缉队副队长,他心里明白,情报不会有错,吴文雄的嚣张无非是色厉内荏,撬
      开其嘴巴是早晚的事情。
      
          正当他准备搜集证据、调整讯问策略的时候,一个神秘的电话打了进来。他吃
      惊不小,因为对方打的是他严格保密的内线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位陌生女子,声音
      甜美,听起来有一种麻酥酥的熨帖的感觉。陌生女子说久仰×队长的大名,很想跟
      您交朋友。有个重要情况需要当面向您反映,请您今晚9 时在谅山市区××夜总会
      见面。他不加考虑一口拒绝,说他这样的身份,不便在娱乐场所会客,何况是素不
      相识的妙龄女郎,有事请到办公室来,他随时恭候。对他这种公事公办的冷漠态度,
      陌生女子似乎并不介意,她说这件事情关乎×队长后半生的前程命运,不便让第三
      人知道。如果其他场合不方便,她可以到他家里去,时间就定在今晚10时,说罢不
      容分说挂上了电话。他心中有些不快。在W 县警界,他一向说一不二,连局长都要
      让他三分,还从来没有人用这种专横的口气跟他说话。奇怪的是,他虽然不高兴,
      却没有反感。他竟鬼使神差地在晚10时前早早回家,而且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
      
          10时整,期待已久的敲门声终于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开门纳客,站在门前的果
      然是一位妙龄女郎。他暗暗吃了一惊:令他惊诧的不仅是她出众的美貌,更多的是
      她的精明干练。由于职业关系,他的住址严格保密,一般人不容易找到,事先也没
      有告诉她具体方位,她却能准确无误地找上门来,可见她对他做过专门的调查研究,
      且考虑周密,行为果决,不可等闲视之。一向骄横跋扈、冷酷无情的侦缉队长,此
      时竟有点不知所措。神秘女子反客为主,落落大方地说:“大名鼎鼎的侦缉队长,
      住宅原来如此寒酸。嫂夫人和侄儿侄女还在美萩吧,单身汉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他心里泛起一丝酸楚。老家在前江省首府美萩市,那里是富饶的湄公河三角洲。
      他只身一人在北部边境工作,妻儿留在原籍,一年中难得有几次团圆,这种冷清孤
      寂的生活他已经熬了10多年。虽然被说中心事,他依旧一如平时的冷峻:“你深更
      半夜来访,不会只是对我这破房子感兴趣吧?”神秘女子嫣然一笑:“×队长是精
      明人,我也不必拐弯抹角。实不相瞒,我是为吴文雄而来的。×队长如能高抬贵手,
      定有重谢!”
      
          “你是吴文雄什么人?”
      
          “×队长多心了。”神秘女子说,“我不过是受人之托!”
      
          “你不怕我连你一起扣起来?”
      
          神秘女子笑道:“×队长乃性情中人,侠行天下,磊落平生,断不会加害于一
      裙衩之流。咱们不妨开门见山,请×队长直接开个价。我想,只要×队长愿意合作,
      无论您提什么样的条件我们都不会拒绝的。”
      
          他注意到,她说到“我们”的时候有点有恃无恐。他冷笑道:“如果我拒绝合
      作呢?”
      
          她脸上笑容不改,杏眼里却透出杀气:“我们当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情况,如
      果×队长不肯给这个方便,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但我想以×队长的精明,不会为
      逞一时之勇而置家庭于不顾吧?实不相瞒,你的家庭住址、儿子和女儿读书的学校,
      我们了如指掌。要知道,‘黑蟒’手下可都是一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逼急了,什
      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队长何必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信念而抱憾终生呢……”
      
          他眼冒凶光,霍然而起,铁爪般的右手扼住她的喉咙:“你敢威胁我?你们敢
      动我家人的一根汗毛,我把你们赶尽杀绝!”
      
          神秘女子并不惊慌。她顺势把头靠在他肩上,整个身子偎在他怀中,吐气如兰
      :“侠骨柔肠的侦缉队长难道就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情?你动手吧,只要你不后
      悔!”
      
          ……
      
          一个曾经出生入死、屡建奇功的铁血侦探,就这样坠入犯罪的陷阱,再也无法
      自拔。神秘女子给他留下一张存在曼谷某银行的10万美元存单后翩然而去。两天后,
      他以证据不足为由,释放了吴文雄。他没有忘记,走出监所的大门时,吴文雄意味
      深长地说了一句:“×队长,后会有期……”
      
          政府工作人员薪酬不高,10万美元远远超过他后半生的薪金,他没法不动心。
      而且这笔钱没有第三人知道,不会有什么风险。他想见好就收,到此为止,照旧当
      他的侦缉队长,再也不涉足这块是非之地了。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一个月后,
      幽灵般的神秘女子再度光临。一番云雨之后,她用命令的口吻传达“黑蟒”的旨意,
      要他在五天内设法安排两名“旅游者”出境,进入中国内地。他勃然大怒:“我什
      么时候成为你们随意使唤的一条狗了?别得寸进尺,小心我把你们一个个像蟑螂一
      样拍瘪!”神秘女子并不畏惧,反唇相讥:“你以为你还是一只丛林豹吗?如果你
      感兴趣,我请你听一段美妙的音乐,相信你会消去肝火的。”说着,她从容不迫地
      掏出一台火柴盒大小的微型录音机,一按开关,里面传出的是两人初次见面的全程
      对话,甚至在床上颠鸾倒凤时粗重的喘息和快活的呻吟声,都听得极其真切。他猛
      地夺过录音机要往地上掼。神秘女子并不阻拦他,而是戏谑地说:“你以为你这样
      就可以销毁一切吗?错了,我的侦缉队长,这件珍贵的纪念品已经被复制若干份了。
      如果你愿意继续我们之间愉快的合作,后半生将有享用不尽的钱财,还可以选择到
      曼谷、巴黎或者夏威夷、堪培拉去定居……”他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后半截话:如
      果他不愿合作,这盒录音带就会送到他的上司手里。他颓然瘫倒在沙发上,他心里
      清楚,不管愿不愿意,自己实际上已经上了贼船,来不及脱身了。
      
          从缉毒勇士沦为贩毒分子,从政府工作人员堕落为犯罪团伙成员,他感到莫大
      的悲哀。他憎恨眼前这条恶毒的美女蛇。他认为所有的耻辱和罪恶都是这个女人带
      来的。此后几次床笫之间,那张曾经让他神魂颠倒的面孔,竟幻化成狰狞的恶鬼,
      他仿佛不是发泄性欲,而是发泄仇恨。他已经身陷罪孽之海,没有勇气回头。他很
      快成为国际贩毒组织“黑蟒”集团的骨干成员,并被授予“长髦蜥”的代号。这时
      候他才知道,这位神秘女子叫阮氏莺,代号“红隼”,是“四号公路”凭祥联络站
      的负责人,受他节制的下属。此后短短两年间,他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和非凡的组
      织能力,做成了几笔大“生意”,令同道刮目相看。“黑蟒”果然没有食言,他在
      曼谷某银行的存款迅速蹿升,已经达到了七位数。这笔钱,可以供他一家在曼谷或
      者夏威夷过上富足的生活了。他早就预备了退路,一旦风声不对,立即远走高飞,
      到自由世界当寓公。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父亲曾经是功勋卓著的人民军
      营长。1975年4 月30日,父亲带领他的“决战决胜英雄营”在文进勇大将军的指挥
      下突击西贡,把红旗插在伪总统府。可是,这位骁勇善战的英雄营长没有来得及喝
      一口胜利的香槟酒,就被不知从哪里射出的流弹打中,倒在自由大街上。作为烈士
      遗孤,他是在周围敬仰、崇拜的目光下长大的。刚满18岁,他就子承父志,投笔从
      戎,加入人民军,后来又转到边防公安部队。受党培养多年,现在却背叛了事业,
      也背叛了父亲,每天戴着面具过日子,白天是人,晚上是鬼,他感到深深的悲凉和
      屈辱。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给他戴上沉重的黑色十字架的女人,也有非同寻常的身世。
      
          阮氏莺有部分中国血统。她的外祖父是中国北方人,在“金三角”之父李国辉
      将军手下当营长,外祖母则是缅北掸邦一个部落头人的女儿。1952年旱季,从中国
      内地败退“金三角”的国民党残军遭缅甸政府军及国际雇佣军沉重打击,阮氏莺外
      祖父的前卫营几乎伤亡殆尽,外祖父也在与骁勇的廓尔喀兵的搏杀中葬身莎尔温江。
      外祖父阵亡三个月后,母亲才呱呱坠地。作为“烈士”的遗腹女,母亲的童年和少
      年都是在美斯乐的华文学校里度过的。20世纪60年代,残军被泰国政府军收编,外
      祖母和母亲成了泰国侨民。1972年,不到40岁的外祖母死于一场席卷东南亚的登革
      热,年仅20岁的母亲在中南半岛到处流浪,后来嫁给西贡政府军一位少校参谋。西
      贡陷落当日,少校带着妻子挤上一艘美国军舰,从西贡河往海外逃窜。一年后,不
      堪颠沛流离的生活,少校携妻子从泰国的清迈沿湄公河溯流而上,进入“金三角”,
      投靠妻子的外祖父掸邦部落头人。岂料这个小部落几年前已被吞并,头人死在仇人
      的毒弩下,妻妾儿女作鸟兽散。寻亲无着,少校不愿回头,遂投奔满星叠,在世界
      著名的毒品大王坤沙的“孟泰军”中当一名小头目。阮氏莺就是少校夫妻定居满星
      叠后的第二年出生的,不过当时她还不叫阮氏莺,而是一个掸邦少女的名字,叫岩
      娅。1996年,坤沙率“孟泰军”向缅甸政府投降,少校第二次成为“亡国奴”。其
      时,越南开始走上改革开放之路,对统一前流亡海外的原西贡政权军政人员主动伸
      出橄榄枝,少校以缅甸越侨的身份,携妻儿回到祖国。因为历史污点,备受歧视,
      生活无着,少校重操旧业,加入国际贩毒组织“巨蜥”集团,凭借在“金三角”闯
      荡多年的经历,少校轻车熟路,游刃有余,不久便荣升“巨蜥”手下的八大金刚之
      一,代号“云豹”,与后来脱颖而出的“黑蟒”平起平坐。后来在一次武装贩毒活
      动中,装载近200 公斤海洛因的贩毒车在越老边境与越南人民军边防巡逻队遭遇。
      危急关头,训练有素的少校凭一支AK-47 突击步枪,与巡逻队周旋近一个小时,掩
      护运毒车成功逃逸。少校是丛林战高手,在接连击毙五名伏击者后,被手雷炸伤身
      亡。公安机关寻根溯源,逮捕了涉及贩毒活动的少校夫人,掸邦部落头人的外孙女
      后来病死在监狱中。父母双亡,已长大成人的阮氏莺和她的双胞胎哥哥又开始了流
      浪生涯。对阮氏莺这一切,他知之甚详。但她本人后来为何加入“黑蟒”组织,她
      唯一的哥哥下落何处,仍然是个谜。
      
          谜底不久便解开了。2009年6 月,“国际禁毒日”前夕,W 县公安局侦缉队抓
      获一名叫阮文戈的贩毒嫌疑人。第一次讯问,他就觉得这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似曾
      相识,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一连审了两天,阮文戈坚不吐实,他焦躁起来,
      吩咐手下拿来一部旧式手摇电话机,准备“大刑伺候”。一直装聋作哑的阮文戈慌
      了神,突然说愿意交代,但只能对他一个人说。他屏退左右,阮文戈又让他打开手
      铐,他一一照办。他自信凭一身功夫,对付一个阮文戈应该游刃有余,他不怕对方
      突然发难。手铐打开以后,阮文戈揉揉肿痛的手腕,轻轻说了一句:“‘长髦蜥’
      别来无恙?”他大吃一惊,脸色骤变:“你是什么人?”阮文戈笑道:“×队长何
      必明知故问,我是什么人你心里最清楚。听说过‘赤狐’吧?”他心里一凛:“你
      就是‘赤狐’?”阮文戈道:“对,我就是‘赤狐’。对自家兄弟动刑,‘长髦蜥
      ’真下得了手!”“赤狐”是他的上线,不过两人的联系仅限于电话,没有见过面。
      入道之初,“黑蟒”的指令都是通过“赤狐”下达的,他私下抱怨,认为“黑蟒”
      对他的信任打了折扣。后来成为一方诸侯,“赤狐”归他节制,仍然无法见到这位
      下属的真容。他知道这是集团的规矩,虽耿耿于怀又不敢较真。现在,最担心的事
      情终于发生了。“赤狐”落网,对他是个巨大的威胁,他断定这小子撑不了多久就
      会松口。而最有效的自我保护办法,就是让这小子“封口”!
      
          如果说刚开始他对杀人灭口的阴谋还有什么顾忌的话,“赤狐”后来透露的信
      息,进一步坚定并加速了阴谋的实施。当时,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子得到他想办法搭
      救的“承诺”后,竟得意忘形地说:“×队长,我知道,你是不会见死不救的。其
      实,咱们缘分不浅,也许你还不知道,我妹妹还是你的下线呢……”他恍然大悟,
      怪不得面熟,原来这小子是阮氏莺的孪生哥哥!他恨得咬牙切齿:好啊,妹妹把我
      拉下水,让我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现在,哥哥又把我往死路上逼,果然是
      “缘分”不浅啊。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小子,你这是自作自受,到了阴间,
      不要怪我心黑手狠!
      
          三天后,他带了一名侦缉队员,押解阮文戈去河内指认现场。车子进入一个长
      长的峡谷,两侧是茂密的防风林,正是他选定的最佳位置。他悄悄打开阮文戈的手
      铐,趁车子转弯减速时示意阮文戈跳车逃跑。愚蠢的阮文戈不知是计,假戏真做,
      猛地发力用肩膀把他撞倒在座位下,同时打开自己一侧车门跳下车去。兼做驾驶员
      的另一名侦缉队员从反视镜里发现情况,紧急刹车,回头看额角流血的侦缉队长:
      “队长,你没事吧?”他爬起来说:“我没事,快追,不能让这小子跑了!”这时,
      阮文戈已跑出50米开外,眼看就要钻入树林。年轻的侦缉队员非常着急。他不慌不
      忙地抽出腋下的美制科尔特手枪,狞笑着:“这小子自寻死路,怨不得咱们了!”
      他看起来不怎么瞄准,一甩手,枪响人倒,阮文戈一头摔进茅草丛中。
      
          事态完全按照他的设想发展。回到W 县公安局,他主动揽“过”,写了一份轻
      描淡写的检讨,背了一次无足轻重的处分,就风平浪静了。一切都天衣无缝,没有
      半点破绽,同行的侦缉队员还为他鸣不平:“要不是队长当机立断,那小子早跑了
      ……”可是,晴雨无常,这边却遇上了大麻烦。“黑蟒”得知“长髦蜥”下手杀害
      了“赤狐”,要他作出解释。“黑蟒”跟阮文戈兄妹的父亲“云豹”是生死之交,
      受过“云豹”的托孤之嘱。阮文戈失手后,“黑蟒”曾打算动用一切关系,不惜代
      价进行营救,不料“长髦蜥”不但见死不救,反而落井下石,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
      里,实在是罪不可赦。但他早就想好了对策,他秘密见“黑蟒”,面陈苦衷,称根
      据从公安内部截获的情报,“赤狐”已完全暴露,且其本人在严刑下有反水求生迹
      象,直接对“长髦蜥”及整个组织网络构成严重威胁。形势逼他不得不先斩后奏,
      否则后果难以设想。老奸巨猾的“黑蟒”竟然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称赞他处置果
      断,除了一大隐患,还好言抚慰他不要有其他顾虑,只要继续忠心耿耿干下去,好
      日子就在后头。实际上两人心照不宣。在“黑蟒”的天平上,“蜥”与“狐”两者
      孰轻孰重是显而易见的,“黑蟒”集团可以没有“赤狐”,但决不能没有“长髦蜥”。
      这两年,中越边境上的“生意”一帆风顺,“长髦蜥”凭借自己的特殊身份,起了
      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一点是无人替代的。他正是洞悉了“黑蟒”这一心理,才敢走
      出这步险招。摆平了“黑蟒”,却无法说服阮氏莺。尽管入道后已历练得心如铁石,
      但耳闻世上唯一的亲人惨遭毒手,阮氏莺悲愤交加,多次向“黑蟒”哭诉,要义父
      主持公道,惩罚“长髦蜥”这个卑鄙小人。“黑蟒”百般劝慰,她还是不依不饶,
      发誓要手刃“长髦蜥”,以告慰亡兄在天之灵。老谋深算的“长髦蜥”深信这个女
      人无事则罢,一旦有事,第一个供出的肯定是他。留下她终究是个祸害,得找个借
      口除掉。
      
          机会不期而至。2009年11月,他凭借职务之便,并利用机要人员的疏忽,窃取
      了一份属于绝密级的密码电报。电报是最近中越两国边境地区公安机关首脑会晤纪
      要,其中几行看起来不起眼的文字吸引了他的眼球:会晤期间,中国崇左市公安代
      表团成员、凭祥市公安局局长于靖向邻国同行通报,经长期工作,已发现国际贩毒
      组织“黑蟒”集团安插在中国边境城市凭祥的一个秘密联络站,联络站负责人代号
      “红隼”。按照贩毒组织成员代号男兽女禽的惯例,初步推测“红隼”为女性,进
      一步侦查,发现驻凭祥市屏山路华越家具有限公司浦寨专卖店越籍经理阮氏莺有很
      大的嫌疑。为此,请求邻国警方配合调查该嫌疑人的有关背景情况……看到这一段,
      他冒出一身冷汗。根据以往的经验,他深知中国警方肯定不仅仅是怀疑,而是已经
      掌握了相当证据。庆幸的是,中国警方还没有采取行动,阮氏莺还是自由身,也暂
      时不会危及他。按照“黑蟒”集团“自动脱钩”的规矩,凭祥联络站已失去存在意
      义,“红隼”必须立即撤离。如果无法保证安全撤离,即作“断根”处置,以绝后
      患。这难道不是除去阮氏莺这个心头之患的天赐良机吗?这次,他不敢先斩后奏,
      而是专门向“黑蟒”请示。他努力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痛心地说:“我何尝
      想这样?‘长髦蜥’有今天,是‘红隼’引的路,我怎么忍心看她走上死路?但是,
      已经太晚了,撤离已经没有安全保障。中国警方之所以暂时没有动她,无非是利用
      她做诱饵。我们这个时候出手相救,无异于飞蛾扑火!成大事者须有大志,不可存
      妇人之仁……”“黑蟒”最后让他便宜从事,能救则救,不能救就忍痛割爱,无论
      如何不能让“红隼”落在警方手里。
      
          领取上方宝剑,他即着手准备行动。这时候,他根本不去考虑组织撤离,满脑
      子想的是如何用最有效、最快捷的方法置“红隼”于死地。
      
          他拒绝了“黑蟒”给他配备的助手。这不是出于自信,而是担心掣肘,他必须
      亲自动手。对杀人工具,他选择了毒药枪。这种毒药枪的设计令人叹为观止:外观
      酷似一枚镶着宝石的戒指,内储5 毫克氢氰酸,平时可戴在中指或食指上,使用时
      只要拇指触压“钻戒”背面的按钮,在一米以内对准目标的面部喷射,毒液喷出后
      与空气接触即雾化,二至五秒钟内即可致人死命。更神奇的是,这种杀人工具使用
      后不留任何痕迹,因为死者死于心脏麻痹,尸检容易判定为心肌梗塞致死。据说,
      这种恐怖的杀人武器是冷战时期前苏联“克格勃”研制成功的,它有一个温馨的名
      字,叫“巴甫洛夫鱼露”。10年前,他在濒临北部湾的广宁省内务部门工作,一个
      偶然的机会,他在W 县公安局的装备库中意外发现了这种杀人工具。当时仅是好奇,
      私自藏匿其中两枚,没想到十年后竟派上了用场。
      
          2009年12月20日下午,寒潮肆虐,天气阴冷。他从边境的一条丛林小道偷渡进
      入中国浦寨。他做了精心化装:黑色皮夹克,浅棕色的貂领竖起遮住了脖颈,亚麻
      色毛料长裤,双层的大号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是时正逢甲型H1N1的高发期,外出
      者不少都戴口罩,这使得他这副打扮顺理成章,不会引人注意,加上一口流利的普
      通话和桂西南白话,看起来与内地的观光客无异。
      
          下午6 时,专卖店关门打烊,顾客陆续退场,他闪身躲入一个两米多高的大衣
      橱里。这是一个经过精心挑选的绝佳蛰伏位置,从锁眼里就可以把一楼展厅一览无
      余。
      
          晚7 时10分,导购小姐把当天营业款存入银行后,说了句“莺姐,我走啦”便
      匆匆外出搭车。
      
          送走导购小姐,阮氏莺锁紧沉重的铁门,还上了结实的保险杠。期间,除了下
      楼从小铁窗接进快餐店送的外卖,一直待在二楼卧室里。他暗暗庆幸,幸亏事先钻
      入“特洛伊木马”的腹中,不然要想毫无响动地撬开坚固结实的防盗门绝非易事,
      何况街道上还不时走过24小时值班巡查的治安联防队员。
      
          衣橱里的油漆味很浓,戴上加厚口罩,仍然感到难受。他看了看腕上的夜光表,
      晚8 时40分。他想9 时整动手,他开始为这个可爱又可恨的女人倒计时。
      
          意外出现了。晚9 时整,他正准备从衣橱里出来,突然听到大门外的刹车声,
      有汽车停在专卖店大门口,雪亮的前车灯透过铁栅栏射进店内。显然是预先有约,
      阮氏莺不等敲门,便穿着睡衣,从二楼下来,开了小侧门。黑暗中,一个身材魁梧
      的男子闪身而进,没等身后的铁门关上,就一把抱住阮氏莺,一阵令人透不过气的
      狂吻后,才轻轻地问:“想我吗?”两人相拥着上了二楼,阮氏莺卧室的灯光不一
      会儿便转换成暧昧的橘红色。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尽管仅仅是一个模糊的背影,但他已经认出,这个男子就
      是华越公司中方经理钟毅翔,一个像自己一样被阮氏莺拉下水的男人。钟毅翔代号
      “苏门羚”,38岁,身高一米八,粗壮结实,而且还是退伍军人,过去在武警内卫
      部队特勤大队当过兵,有一身擒拿功夫。一旦交手,胜负难以预料,他并无必胜的
      把握。而一旦失手,他将永远失去机会,“黑蟒”也有可能改变主意,转而把他当
      做清理对象。
      
          他懊恼不已,这个情况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怎么办?就势收手还是强行出手,
      他必须立即作出决定。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他想出了一条调虎离山的妙计。他在衣
      橱里用手机给“穿山甲”发了一条短信:通知“苏门羚”,今晚11时在×夜总会见
      面。
      
          此计果然奏效。一小会儿时间,意犹未尽的钟毅翔怏怏下楼,后面跟着的阮氏
      莺不满意地嘟囔:“‘穿山甲’有什么事直接找你,好像有意瞒我,真奇怪……”
      送情夫出了门,看着汽车灯光渐行渐远,阮氏莺才关上侧门,款款上楼。他蹑手蹑
      脚尾随于后,在卧室门将关未关的一刹那闪身而进,阮氏莺发现时已经晚了。
      
          阮氏莺知道他此番来者不善。如果面对的是一般劫财劫色的歹徒,她能应付自
      如。但对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她还是暴露出了女性的怯弱。此时她才醒悟,
      钟毅翔半途匆匆离去,正是这个凶恶的“长髦蜥”的调虎离山之计。现在自己唯一
      能做的,就是委曲求全,等待脱身机会了。
      
          “‘长髦蜥’深夜来访,一定是想我了吧……”她脱掉连体睡衣,袒露着丰腴
      诱人的胴体,主动迎了上来。按她以往的经验,她只要这么一露,他就会不顾一切
      地扑上来。这次她失算了。他不想浪费时间,似笑非笑地说:“我想送你一件纪念
      品,不知你喜欢不喜欢。”他抬起右手,她分明看到他右手中指上套着一枚精致的
      白金戒指,上面镶嵌的那颗闪着幽绿光泽的南非钻石绝对不小于5 克拉。毒药枪的
      针眼距离她的脸不到30厘米,他用拇指轻压开关,一股银丝般的液体准确地射向她
      鼻子下方的人中穴,瞬间化成白色的烟雾。她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就瘫倒在地。
      他试试她的鼻息,确认她已断气,便把她抱上床,盖好被子,然后不怎么费事就打
      开卧室床头的保险柜。柜里有一支勃郎宁手枪和少量人民币、越盾,他不需要这些,
      他需要的是制造抢劫杀人现场。他深谙狡兔三窟的谋略。一旦心脏病突发猝死这一
      计被识破,他预备了第二个陷阱。
      
          晚11时整,他在凭祥市区一家夜总会的停车场见到了钟毅翔。见面后他没有多
      说,直接坐进钟的“东风雪铁龙”后座,命令钟往宁明方向开。上了南友高速公路,
      从收费站拐入宁明,他要钟毅翔沿边境公路往爱店方向开。到一个路面稍宽的地段,
      他让钟毅翔停下车,钟毅翔把车停稳后没有熄火,引擎还微微震颤着。他从后排把
      戴着钻戒的右手往前伸,说:“你仔细看看这件东西。”钟毅翔当然不知其中有诈,
      扭头后顾,脸部距钻戒不到十厘米。他拇指轻压按钮,药液全部注入对方的鼻孔。
      不到3 秒钟,钟毅翔头一歪,瘫倒在驾驶座上。他迅速下车,把钟毅翔的尸体移到
      副驾驶座,继续把车子往爱店方向开。10多分钟后,车子开到一处右边是悬崖的弯
      道,他把车停下,把尸体重新移回驾驶座,还系上安全带。他就坐在尸身的大腿上,
      看看前后无车辆行人,直接挂上三挡,猛踩油门。“东风雪铁龙”暴跳起来,像一
      头发疯的野牛径直往前蹿,坠下深渊之前的瞬间,他敏捷地跳出车门,就势在路面
      上打个滚。几秒钟后,他听到悬崖下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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