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东林新婚,来派出所一年一直住宿舍,爱人怀孕在老家,没办法,过来没房没
      工作。西来派出所个个都是工作狂,东林没日没夜地写材料,有空能舒舒坦坦睡一
      觉就是天大的享受,别的都顾不上。
      
          “这样下去怎么行?”张金文吃过两地分居的苦,他不是念叨着玩的,赶紧帮
      东林在西来安个家成了他的心事。
      
          2004年的夏天特别热,西来人打着遮阳伞才能出门,金文进进出出比谁都忙,
      早就晒得像个非洲人。
      
          这天中午,见龙村发生一起因邻里纠纷引发的寻衅滋事案件,其中一方为了泄
      私愤,请了二十几个“混混”到家里撑场子,打伤了三个人开车就跑。张金文接到
      报警,让东林开上警车追。见龙村群情激愤,纷纷帮着指路:“就是那辆红色的夏
      利!”
      
          警车呼啸着追上去,等到凑近了,张金文摇下车窗开始喊话。对方打手有七八
      个,他们仗着人多,对他们俩挥舞砍刀,猖狂之极。
      
          张金文火了,咬牙切齿地下令:“加速,追,今天我跟他们拼了!”
      
          狂追五六公里,夏利车被逼到如皋的一条河坝上,兔崽子们心虚了,打开车门,
      有的扑通跳下河,有的蹿进芦苇丛。
      
          两个不要命的举着砍刀嚷嚷:“我认识你张金文,我知道你儿子在哪儿上学。
      你就不怕报复?”
      
          张金文怒喝:“怕你我就不穿这身警服!”他和东林联手,两人凭着一股正气,
      赤手空拳逮了四个回来。
      
          晚上做完笔录,张金文给东林一把钥匙:“我战友的一间空房子,你带老婆先
      住着,工作也联系好了,就在附近的毛巾厂,你看怎么样?”
      
          东林惊得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突然明白这个夏天,张金文顶着毒太阳为什么那
      么忙。这个张金文,谁的事都在他心上,他怎么会不累。
      
          辖区就是张金文的家,他要让这个家里井井有条,保持清洁和秩序,唯一的办
      法就是天天打扫、擦洗、修补、更新。唯其如此,张金文才安心,才高兴。
      
          这几年西来拆迁挖河,修桥铺路,都是大事情,可是西来看起来很太平,那得
      归功于张金文。他不是等问题出现了激化了,打得头破血流才去解决。他跟大家贴
      得近,大大小小的问题,只要让他知道,哪怕尚在萌芽状态,他一定赶紧解决。
      
          植物园毛老三家的问题,就是他无意中听到的一句话,听说他们家在闹矛盾。
      别人是当家常谈,金文听了可就敏感了。他主动问毛老三:“是不是你们四兄弟为
      宅基地吵嘴了?”
      
          毛老三在植物园打扫卫生,他也负责给张金文的警务室打扫卫生,每天和张金
      文低头不见抬头见。毛老三知道张金文热心,只要是他关心的事,肯定是瞒不过去
      了。本来他觉得那是家务事,家丑不可外扬,他可从没想过麻烦张金文。
      
          不过想想也寒心,弟兄四个为了宅基地吵了十来年,早就吵成了仇,见面互不
      答理,妯娌不共戴天。今天你的脸被抓破,明天她的衣服被撕烂。毛老三为这事常
      常失眠,一愁就愁出了心脏病。回家听见谁声音大了,心口都会怦怦跳。
      
          “我下午从派出所直接上你的门,村干部我都请好了,一起去。”
      
          想不到巴掌大的宅基地,亲兄弟会闹到如此无情的地步,问题说了三天三夜,
      好几次,说着说着又打起来骂起来了。要不是张金文苦苦周旋,估计他们的臭脾气
      早就把村干部气走了。
      
          宅基地好不容易分好了,兄弟四个握手言和,妯娌之间也互相认错。张金文很
      开心,他站起来说:“走,你们毛家兄弟和解了,我请你们吃饭去!”
      
          这话毛老三死了做鬼也忘不掉:“张金文做了三天三夜的工作,喉咙都说哑了,
      没吃我们家一口饭,不抽我们一根烟,反倒要请我们吃饭。你说说看,世上哪里找
      这样的人?”
      
          “我有啥办法!”
      
          这些年,西来镇一年比一年富,小老板和大富翁遍地皆是。2009年的端午节,
      张金文却被郭老板家的纠纷缠得回不了家。
      
          郭老板五十开外,经营有方,住别墅开宝马,两个女儿如花似玉,郭老板想来
      想去不满足,他还想要一个儿子。
      
          老郭是开封酒店的常客,他和柜台开发票的小琴很投缘。小琴比女儿大不了几
      岁,却口口声声喊他郭大哥。等老郭妻子知道小琴,她已经肚大腰圆,要生儿子了。
      
          母女三个从开封酒店砸起,一心要砸掉老郭的糊涂心思。酒店砸了,老郭可以
      赔钱。可是要小琴做掉儿子,他可为难了。老郭想儿子都想疯了,宁可不要小琴,
      他也要儿子。
      
          老婆的态度比他更坚决,你要儿子,我就死给你看。从没想过离婚的老郭更不
      忍心让结发妻子去死。小琴也要死,她痛恨老郭欺骗了她的感情,她要带着儿子一
      起跳楼,让老郭竹篮打水一场空。两个女儿也威胁父亲,母亲有任何闪失,她们一
      辈子也不能原谅他。一时间,老郭身背三四条人命,急得焦头烂额,没办法只好找
      张金文。
      
          张金文坐到他们家,分别跟几股力量谈话,寻找解决问题的入口。问题确实麻
      烦,当事人各执己见,互不通融,开口闭口都是你死我活。
      
          张金文一口气说到午夜,妻子给他来电话都生气了:“你今天真的不回家?”
      
          “我有啥办法,回不了家啊!”妻子啪地挂了电话,老天爷也烦躁,哗啦啦下
      起了雨。
      
          张金文心一横,说话像雷劈:要想解决问题,你们每个人都要妥协让步。做妻
      子的如果还想要丈夫回头,就放他一条生路,让他要了这个儿子;做情人的,因为
      老郭不想和妻子离婚,他只想要儿子,那么你就留下儿子,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
      别再破坏这个家庭;做丈夫的……
      
          张金文说了两天两夜话,说得喉咙破了,身子瘫了,出来直奔宏济医院挂水。
      西来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火烧眉毛的事情居然能平息。
      
          小琴为郭家平平安安生下儿子,拿着赔偿金远走高飞。老郭妻子甘心情愿为郭
      家养后,只要老郭从此规规矩矩。两个女儿一看爸爸妈妈破镜重圆,自然情愿疼爱
      小弟弟,悲剧转眼变成了喜剧。
      
          郭家太平了,可是金文却病倒了。他一去医院就被扣下来。“心脏病、胃溃疡、
      风湿病、胆囊炎、肾结石,这回你必须给我好好住下来。”医生对他下了铁命令。
      
          项所也生气:“先把病看好,其他事放一放再说。你又不是三头六臂,再说你
      管得了那么多吗?”
      
          金文双手一摊:“我有啥办法?”
      
          农村社区民警,最头痛的事就是解决纠纷,常常觉得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再说自古就有清官难断家务事之说。劳神劳力不算,时常还会伤心。因为结果总有
      一方觉得自己委屈,把屎盆子往调解人头上扣。
      
          张金文善于调解纠纷,他处理事情从不就事论事,情、理、法三条原则,他把
      情字当先。他给毛老三家调解好矛盾,事后他还要再去检查,看看四兄弟到底好没
      好。处理好征地矛盾后,他主动请李总吃了顿饭,说上一句“感谢你那天配合我的
      工作”。老郭家矛盾解决了,他还要经常找老郭聊天,提醒他别再犯糊涂。
      
          项所批评他老不按时吃饭,他双手一摊:“我有啥办法?”
      
          难得和大家一起坐上班车,大家问:“你怎么这么忙?”他还是那句:“我有
      啥办法?”
      
          深夜回家对老婆喊:“累死了,烦死了。”第二天又生龙活虎地去上班。老婆
      生气了:“你就不能休息一天?别的公务员一周休两天,我说你就少休点,两个月
      休一天好不好?”张金文苦着脸:“我有啥办法?”
      
          没空回老家陪父母,答应果果的事情老食言,金文在心底里自己跟自己叹息:
      “我有啥办法?”
      
          这两年,金文忙、累、困、病、痛——他统统用这句“我有啥办法”给了结了。
      “我有啥办法”是他的千斤顶,“我有啥办法”成了他的口头禅。现在回味,“我
      有啥办法”却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辛酸,包含了金文的原则和风格——别人都有办
      法的事,金文因为挣不脱良心、责任的框框架架,他统统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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