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杜鹃走下长途大巴车,停车的地点是个广场。售票员高喉粗嗓地喊叫,清流市
      到了,有下车的快下。她听了一遍,不放心,紧问一句,是安徽的清流城吗?售票
      员望望她,不耐烦地说,全中国能数出第二个清流城吗?快下车吧!她拎起大一包
      小一包的东西走下了车。大巴车喇叭吼叫一声,一溜烟地开走了。
      
          这是个过路车站。杜鹃把大小包裹码摞一起,卡在裤裆下,这才抬头环视一圈。
      广场不小,有她家的上下两块冲田那么大。广场上,有来往过路的客车,有停放的
      出租车,还有肩扛手推的游动商贩:卖气球的,卖油炸臭豆腐、鸡蛋灌饼和烤山芋
      什么的。这些都和家乡的小镇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大小而以。有的叫法也有差别,
      比如说,山楂穿成串儿蘸上糖稀的,乡下人叫糖球,城里人则称糖葫芦。乍一听,
      她还懵懂了。当少男少女们嚷着“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时,才知道那就是她平
      时爱吃的糖球。两种叫法一码事,不过,“糖葫芦”比糖球文雅好听。
      
          广场人群熙熙攘攘。卖气球的小姑娘很有眼头,见一位年轻妈妈用童车推着一
      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走过来,便迎上前。小女孩嚷着要买“美羊羊”的气球,妈妈哄
      着,家里好几个了,不买了,咱们去超市买好玩的玩具。小女孩不同意,家里的是
      小兔子和小花狗的,我就要“美羊羊”。眼下正在播放《美羊羊与灰太狼》的动画
      片。妈妈哄了一会,最后还是买了一个,才将小女孩带走。
      
          杜鹃见景触情。妈妈的模样看起来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二十三四岁吧,孩子
      都几岁了。自己过了年也到了这个年龄,八字还没见一撇呢。自己急,其实婆婆还
      要急。
      
          二十冒头的姑娘在山里,属于大龄青年。女孩子家十五六岁就开始寻亲了。年
      龄小有个选头,选上几年,总能选上一门好婆家。年龄大了,留下的空间小,如不
      紧捞快抓,说不定就蔫黄了。大姑娘找个二婚头,在他们村里也不乏其例。人没人
      钱没钱,秃头烂蛋,一头没落到一头。
      
          她不怕,“箩窝子”亲,出世不久就定下男人。不是父母老封建,而是她出世
      就没见着父母的面。
      
          她是个弃婴,被狠心的父母遗弃。婆婆——说准确点是养母杜婆婆,一清早去
      屋后茅房,见草堆旁有团黑糊糊的东西,走近一看是个襁褓。孩子还没睁眼,小脸
      血红血红的,是个刚生不久的女婴,便抱回了家。杜婆婆常说她是个苦命的娃,命
      也生得强,要不是那天闹肚子,准得被冻死。杜婆婆还骂她的父母也太狠心了,这
      么漂亮的女娃怎么就舍得丢弃呢?她估摸着一是嫌弃女娃,计划生育,名额限制,
      谁家不想要个男娃呢,养儿防老传宗接代。要么就是私生子。改革开放了,开放得
      现在女娃子都不知廉耻了。认识了才几天,就脱裤子上床,还美其名曰:试婚。婚
      姻还能试吗?女人最看重的是贞洁。杜婆婆说她从小真乖,打她抱回家,就没哭过
      一声。小嘴真会吃,奶粉米糊喂什么吃什么,小肚子总是吃得鼓鼓的。杜婆婆说,
      拾到她的时候是五月间,那年雨水充足,满山遍野的山杜鹃开着红花,就像红色的
      海浪,煞是壮观。她就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杜鹃。
      
          杜婆婆有个儿子,名叫杜山娃,比杜鹃大两岁。杜鹃叫他哥哥。山娃非常疼爱
      这个妹妹,有好吃的,总往她碗里拣。重活累活也不让她干。杜婆婆时常开玩笑,
      丁点儿大的人就知道疼老婆了,明儿成家立业,还不把老娘给忘了。山娃反驳,她
      是妹妹,不是老婆,哥哥疼爱妹妹不对吗?杜鹃不明情理地跟后起哄,什么叫老婆?
      山娃是我哥哥呀。杜婆婆笑了,一对傻娃子。杜鹃是我捡来的,捡来就是给咱山娃
      做老婆的。等你们长大了,妈就给你们成亲拜堂,送进洞房在一块儿睡觉,再给咱
      生个又白又胖的大孙子。杜鹃发问,我和哥哥现在不就睡在一起吗?杜婆婆捂嘴笑
      得肚子痛。
      
          随着时间岁月的推移,杜鹃渐渐长大了,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明白男女间的情
      事,知道羞涩,和山娃保持一定距离。虽然没有圆房,她已经把自己定格在儿媳妇
      的档次中,尽心孝敬准婆婆,照顾未来的丈夫。十八岁那年杜婆婆要给他们圆房,
      山娃不同意。高中刚毕业,大学没有录取,山娃的鸿鹄之志远大理想一夜破灭。他
      不甘心更不愿沉沦,当一辈子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立志一定要走出大山,到
      外面闯荡一番,见识外面的世界。正好那年征兵,他报名参军了,分配到清流市消
      防支队当一名消防兵。
      
          一转眼三年过去了,杜婆婆以为他要退伍。退伍了就好办亲事,她就能抱上小
      孙子了。谁知山娃表现好,部队不让回来,又留他再干三年。打信回来,说兵役改
      革了,有了志愿兵。还说他提拔当上了士官,每月拿工资,和城里的工作人员一样,
      只不过他干的是消防兵工作。杜婆婆回话,咱不问你当不当官那档事,咱只管你与
      杜鹃的婚事,明儿早点能给咱添个胖孙子就成。山娃仍是七个狸猫八个眼,不是工
      作繁忙,就是学习紧张,还有什么拉练比武,好像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
      
          工作再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与结婚生子有什么关系?杜婆婆常在睡梦中
      大骂儿子。
      
          杜鹃起先还帮着山娃说话。她这个约定俗成的丈夫,学习上进工作进步是好事。
      人就是要往高处走。当官了提干了,她不仅脸上有光,而且将来还能做随军家属。
      这是山娃信上说的。在他们消防支队,就有好几位像他这样的士官,干满十五年就
      能带家属了,三十年就能领到退休工资。
      
          她想进城,过城里人的生活。
      
          但杜婆婆有句话打消了她这个念头。乖娃子,甭听他的鬼话。城里啥地方,花
      花绿绿的世界,漂亮妖艳的女人多着呢。猫儿哪有不沾腥的。你在家辛辛苦苦劳作,
      伺候着咱这个老妈,他说不定哪天被城里的骚女人给勾走了。妈是黄土涌到眉毛梢
      的人,腿一伸眼一闭就走了,可妈怎么对得起你呢。娃要多个心眼。
      
          杜鹃感动地扑到婆婆的怀里呜呜哭起来。她这个养母兼婆婆待她太好了。
      
          妈,咱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她说。
      
          婆婆说,明天就去镇上打结婚证,后天去清流市和山娃结婚,等怀上了娃再回
      来见妈。杜鹃说,打结婚证要男女双方到场的。
      
          婆婆说,民政杨助理咱熟,咱家的事他最清楚。男方的妈去了还不成?婆婆还
      说,红五月五月红,五月暖风看美人。开耕播下一粒种,来年春头得条龙。
      
          杜鹃的脸刷地红到耳根。
      
          她怀揣着结婚证,被婆婆撵上了去清流市的大巴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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