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枝二十一岁了。在梨树沟,二十一岁的女孩大都嫁了。 过去,因为云亮的事情,青枝的婚事一直耽搁着。因为云亮,媒人不愿意上门。 村里的闲话早就有了,说青枝和云亮年年往外边跑,说是寻亲,究竟干了啥只有天 知道。青枝把全村的人当傻子,其实她自己才是个傻子。 现在,云亮走了,媒人便起了念头,开始上门提亲。但青枝的身价跌狠了。媒 人来提的男人,都是二婚,死了老婆跑了老婆的,要不就是四十几岁的光棍汉。和 青枝年龄相配的小伙子也不是没有,但都嫌弃青枝和云亮不清不楚的关系,怕早就 不是黄花闺女了。 好不容易寻见一个未婚的,已经三十岁。相亲的时候青枝见那人眉眼也还生得 都是地方,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就是少了一只耳朵。说是钻山的时候让树 枝挂掉的,本来只挂掉半个,没有及时涂药,剩下的半个烂掉了。 娘问青枝是个啥意见。青枝说这事娘说了算,娘说行就行。娘觉得不管咋说好 歹是一个没结过婚的,缺个耳朵也不是啥大毛病,娘说委屈了青枝,再拖下去,更 找不见合适的了。 青枝像是经历了大风大浪,不动心不动肝的,娘说行她就点头。她对娘说: “女人都是千篇一律,嫁个男人生娃过日子,多个耳朵少个耳朵又算得了啥呢?” 晚上青枝和娘睡在一起,眼睛睁得大大的。以前,总是脑袋还没有挨到枕头人 就已经睡了过去。现在不行了,睁着眼睛数星星。娘问青枝是不是心里装着云亮。 青枝想了想说:“娘啊,我就是再没出息,也不会想着嫁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吧?过 日子不能不说话,一辈子跟上一个哑巴男人,那不把人憋屈死。”娘叹息一声说: “可是,娘见你一天到晚眉头皱得紧巴巴,脸上写的都是心事。” 青枝说:“我是想着云亮。他的胃不好,不能吃硬的东西。他的腿也有毛病, 一到阴雨的天气膝盖头就疼,都是小的时候在外边跑,大冬天也没有地方睡,落下 一身的毛病。从他家出来的时候我也忘了跟他爹娘说。” 娘说:“心里装着一个人,心事就会显到脸上。娘劝你不要再想云亮,他有个 好爹,这会子,怕是早就享了福了。” 青枝说:“娘不让我想我就不想了,再也不想了。” 娘说:“那就把婚事定下来吧。” 青枝说:“定吧。” 先是去了男方家,男方的娘把彩礼钱交到青枝手上,还给了一枚金戒指。那男 的见了青枝木木的表情,也不大说话,青枝也不说话,也不看他,就像两个互不相 干的人。转过头就是回请男方家的人。村长出面张罗,在院子里搭起了帆布棚,杀 了一头猪,全村的人都来喝喜酒。村长给大家讲话,说的都是喜庆和谐的言语。青 枝和那男的巡回着给各桌敬酒,敬到最后一桌的时候青枝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的眼角里飘进了一个人影,这个人影重重地砸了青枝一下,她扭过头,看见蓬头 垢面的云亮站在院门口,瞪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青枝。 青枝只觉得身体颤了两颤,手中的酒瓶掉在地上。两个多月没见云亮了,心里 的那份牵挂一直没有淡掉。现在这个人突然就站在面前了,仿佛真的和他有过啥, 青枝的脸一下子红了。这个时候,云亮朝青枝走了过来,他先是一步一步地走,后 来就摔倒了,摔倒了他也没有站起来,而是跌跌撞撞地滚爬过来,滚爬到青枝脚边, 抱住青枝的一条腿哭了起来。 青枝一下子泪如雨下,把云亮拉起来,两个人抱着哭,边哭边说:“你咋回来 了?这么远的路,亏你还认得,你不会说话,你是咋回来的啊?路上受了多少罪啊!” 一个院子的人都看着青枝和云亮。男方家里来的十几个亲戚,齐刷刷地站起来 走了。 转过天,媒人来家里和青枝娘商量,说是男方那边只要把彩礼钱退回去,金戒 指就不要了。青枝说:“金戒指不要了算个啥事,要退就退得彻底干净。” 娘就把彩礼的存折和金戒指交给媒人,算是退了婚。 娘把媒人送到大门外,回来后靠在院里的枣树上,闭着眼睛啥都不说。青枝走 过去挽住娘的一条胳膊,挽了一会娘把眼睛睁开,锐着嗓子喊道:“青枝啊青枝, 你这是害你自己啊!娘的脸没地方放了!你不该骗娘啊!” 青枝说:“俺没骗你,俺啥时候骗过娘啊?” 娘指着云亮说:“你心里,还是有那个不会说话的人啊,你把娘当瞎子啦!” 青枝说:“娘啊,不是那么回事啊!” 娘的眼泪下来了:“那你说这是咋回事?好好的婚事,就这么黄了,这往后, 还有人给你提亲吗?” 青枝想说没人提亲我就一辈子待在家里。可没敢说,把嘴封了。 云亮还是睡在厢房里。青枝睡不着,一个人出了村子上了山,走到自家的梨树 下坐了,捧着脸看天。天上正好又是一弯新月,月牙上钩挂着一朵云。青枝想起割 麦的那个午夜,从麦秸垛里钻出来的云亮,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月亮和云彩。青枝 想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四年。这四年,她一门心思要给云亮找到家,找到亲娘, 她从来没有想过别的,她怎么可能想别的呢?但是青枝又不太明白自己,云亮已经 从她的生活中走出去了,像晨雾一样消失不见了,可他的影子一直没有离开过,就 在她的眼前晃,一天到晚晃得人心烦。青枝弄不懂为啥会这样,这是爱情吗?青枝 没有爱过人,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个啥滋味。梨树沟的女孩子,大都不知道啥叫爱情。 到了年纪,媒人给介绍个小伙子,稀里糊涂就嫁了。所以在梨树沟,爱情实在是一 件奢侈品,一般人享受不到的。 青枝坐在那里把头想得嗡嗡叫,像是有一千只蜂子在围着她飞。她真的搞不清 楚这到底是咋回事。到后来,青枝看着月影东移,那朵云彩从月亮上掉了下来,孤 孤独独地自己走了,和别的云粘在一起了。青枝就是在这一刻想明白了,她把云亮, 当做了自己的兄弟,如果说有情,那应该算是亲情。想明白了这一层,青枝一下子 清爽了许多,身子清爽了,脑子也清爽了,站起来踩着月光回家,看见半坡的山路 上有一个人影,不用说那是娘。 青枝朝娘跑过去,看见月光把娘的脸镀了一层亮白亮白的颜色,衬得眉眼十分 灵俏。娘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是个俊姑娘,娘就这么一直俊着,其实娘也不老,才四 十岁冒尖,但最好的年华已经扔在了身后,娘这几十年,只为青枝一个人活着,青 枝怎么忍心伤娘的心呢? 娘拉了青枝的手往回走,边走边说:“娘知道你出来想事,这人世上好多事, 是一定要想明白的,想明白了,才知道脚往哪里迈,路往哪里走。” 青枝说:“还好我记下了云亮家的电话,明天我就给云亮的爹娘打电话,让他 们把云亮接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