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亩多麦子割了三天,脱粒扬场用了一天。到了第五天早上,青枝娘把一张五
      十元的钞票给那哑巴后生。后生不要,哇哇地叫,青枝火了,说你这人真是给脸不
      要脸,你给俺家干活,俺家就给你钱,你就应该要,你为啥不要?
      
          后生不说话,跑过去翻晒院子里的麦子,把晒好的麦子装进厢房的粮囤里。
      
          青枝娘想了想,把那张绿色的钞票换成了红色的。但是哑巴后生还是不要,手
      脚不闲地干活。青枝把那一百块钱硬是塞进了后生的口袋里,拽起他的胳膊往院子
      外拖,边拖边说:“剩下的这点活计用不着你干,你干得再多工钱也就是这些了。”
      青枝的力气当然不如后生大,所以根本拖不动。后生挣开了青枝,把口袋里的钱掏
      炸弹一样掏出来扔在青枝脚下,然后抱住院子里的枣树再也不肯松开。青枝就喊:
      “黄儿黄儿,你咬他,把他咬跑!”
      
          黄儿颠颠地跑过来,它早就和后生熟了,不但不咬他,还用舌头舔他的脚和脚
      踝。青枝气得不行,骂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然后对娘说:“他不走
      这可咋办?”
      
          青枝娘说:“不走可不行,咱担不起这个名声。”
      
          青枝说:“啥名声?”
      
          青枝娘不理青枝,走过去对那哑巴后生说:“回家吧,你爹你娘都等你呢。”
      
          哑巴后生盯住青枝娘的嘴,仿佛青枝娘的话他都听明白了一样,眼睛眨了几眨,
      泪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了脚面上,双膝一软给青枝娘跪下了。
      
          青枝说:“娘,你看他多可怜啊。”
      
          青枝娘说:“他再可怜也是个男人。可咱是女人,你今天可怜了他,日后可没
      人可怜咱们。”说了这话,青枝娘就去拉哑巴后生,让他起来。青枝也帮着娘去拉,
      好歹把他拉了起来。没想到他又跑去抱住枣树,死活就是不走。
      
          青枝娘就气得骂起来:“就算你是个哑巴,脸皮也不能这么厚,凭啥你就赖在
      俺家?你快走,你不走俺就喊人把你拖走!”
      
          哑巴后生抱着枣树不松手,叽里呱啦地说他的聋哑话,谁都听不懂。
      
          惊动了左邻右舍,院子里很快就挤满了人。村长也来了,问出了啥事。青枝娘
      把事情说了。村长听了笑起来说:“这娃,怕是看上你家青枝了呢。”
      
          青枝娘哭笑不得地说:“俺家青枝再不济,也不能给了一个哑巴啊。村长你快
      帮俺想想办法,把他弄走吧。”
      
          村长就走过去端详哑巴后生,说:“俊眉俊眼的娃,咋就不会说话呢?”又问,
      “你家是哪儿的?你姓个啥叫个啥?是不是有啥难处回不了家?”
      
          青枝说:“村长啊,你这是对牛弹琴,他听不见你说啥。”
      
          村长说:“我这是对着哑巴弹琴。你说咱梨树沟,刚刚让乡里评了精神文明先
      进村,这要是硬把人赶走了,就显得咱村不文明不厚道了。”
      
          青枝娘赶紧接话说:“那就让他住到村委会去吧。”
      
          村长听青枝娘这么说,脸上起了一层厚厚的颜色,他围着哑巴后生绕了几绕,
      把一张带了颜色的脸对着青枝娘说:“平日里,俺是把你高看一眼的。觉乎着你这
      个女人比一般庄稼院里的女人明事理、通人情。可你刚才说的是啥话?你让他住到
      村委会,村委会是咱的一级人民政府,大小也是个公众办事的地方。你让他住到村
      委会,他吃啥?喝啥?咱反过头来再说这娃。这娃他不会说话,是个残疾人,咱呢,
      是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好人,咱伸出手帮他一把不算个啥,这娃虽然不会说话,可他
      会一辈子记着你对他的好。他今天不愿意离开咱梨树沟,那肯定是有个原因在里面,
      你就不能让他多住几日?你就不能有个宽限?俺就不信,他能一辈子住在梨树沟不
      走,他要是真不走了,那咱梨树沟就收下他,让他当咱的荣誉村民,就像咱的县长,
      巴巴地坐着小汽车到咱梨树沟,说是要跟俺商量一件事,啥事呢,就是他要当咱梨
      树沟的荣誉村民。”
      
          青枝娘脸上也有了一块一块的颜色。她一脸委屈地说:“村长你这是躺着说话
      不腰疼。俺这个家你也知道,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青枝她爹,十二年前进了大山就
      没有再出来,到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俺和青枝,一年一年地这么熬下来,夹着
      尾巴做人,就怕有人说闲话,就怕有人暗地里嘀嘀咕咕,女人活着要个脸面。现如
      今,你让俺留下一个哑巴后生,就算他不会说话,他也是个男人,你让他和俺孤儿
      寡母的一个屋檐下搅马勺,就不怕坏了俺娘俩的名声吗?”
      
          这一回村长笑了:“青枝娘啊青枝娘,你这可是捂着耳朵过河——小心过分了。
      你也不想想看,那耳朵会掉在河里吗?不会的。你和青枝,这些年过得这些日子是
      有些个难。屋里没个男人,难处是有的。你们娘俩的这些难处,咱梨树沟的老少爷
      们心里像明镜一样。你自个说,这些年,哪个说过你的闲话?哪个给你穿了小鞋?
      哪个欺负过你?没有,一个也没有。所以呢,你就不必小心眼,你就把心牢牢地放
      在肚子里,没人会说你的闲话。不错,这娃虽是不会开口说话,到底也是个男人,
      可我觉乎着这个娃,会给你家添一份阳气,这阳气说不定就是你和青枝的福分。俺
      这么跟你说,谁要是敢说你的闲话,俺让他自个敲掉自个的门牙!”
      
          青枝娘被村长这话逗笑了,说:“村长你也真狠,自个敲自个的门牙,你去唬
      三岁的娃吧。俺也不是烧火棍子不通气,既然有村长做主,这哑巴娃俺就让他住,
      他啥时候走,俺啥时候给他蒸馍带干粮。”
      
          村长也笑了:“俺就知道你做事爽快。要我说,你家这猪圈、这墙头,还有那
      屋顶,都该修修了,趁着这哑巴娃在,这些个活计,你就让他干,忙不过来的,我
      帮你喊人,你家的日子,也该有个起色了,这些年,让你把日子过得灰灰的。俺青
      枝水灵灵的一个丫头,也让你带得灰灰的。”说了这些,村长就把哑巴后生从枣树
      上拉开,带着他看豁了口的猪圈和就要塌掉的院墙,村长也伸出两条胳膊叽里呱啦
      地说哑语,哑巴后生愣眉愣眼地看着,村长的哑语完全是现场发挥,没有一点章法,
      但哑巴后生还是明白了。
      
          转天一大早,青枝起来抱柴禾烧早饭,看见厢房门和院门都是开着的,大门外
      的双轮车没有了。青枝知道是哑巴后生把双轮车推走了,但是不知道他推车去了哪
      里。青枝跑去告诉娘,娘有些不放心,跑到大门外张望,说:“他推车干啥呢?”
      
          直到傍晚,哑巴后生推着一车毛石回来,青枝和娘这才知道他这是去山里砸石
      头了。哑巴后生把石头一块一块地搬到猪圈旁,脑门上的汗珠子黄豆一样一颗连着
      一颗往下掉,身上的汗衫已经湿透,后襟上被树枝划破了,开着一道大大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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