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44年2 月中旬,市区中队将一份盟军大败德意日法西斯的战报印成传单,在
      九龙和香港广为散发。
      
          江仔得到传单后,眯起眼,抿着嘴,晃动着架起的一只腿,他心里已经有了一
      个绝妙的主意,他要创造一个“奇迹”。
      
          晚上,宪兵部的日本人找女人的,走私的,先后走了,剩下不多的扎在一起赌
      钱。中国宪查下班了。男女杂役回家了。大门口的印度警察木然地望着灯火宵禁中
      清冷的大街。宪兵部比白日更深幽、森严。
      
          不久,一声轻轻的门响,大门东侧的旁门开了,一个小个子宪兵走出来。他在
      门外高高的石台上来回踱了几趟,然后迅速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纸,“唰唰唰”几下,
      一张贴在门边的墙上,一张贴上宪兵部的“告示牌”。贴完,压低帽檐,又从侧门
      进去了。
      
          次日晨,许多领取渡航证的中国人,一字长蛇正拐到旁门的墙边,两张传单赫
      然出现在他们眼前。队伍立即哗然,惊异、兴奋,渐渐议论纷纷,接着围成一团,
      里边有人大声呼号:“盟军打了大胜仗啦——!”
      
          “哇——!”倏地,一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吼着跳过来,轰散围着的中国人。
      他瞥了一眼“告示牌”,像被火烧了一下,急忙跳开。
      
          另一个日本宪兵急忙撕下墙上和“告示牌”上的传单。
      
          这时的日本宪兵部,仿佛是个滚开的油锅突然撒了把盐,噼啪炸响了!反日的
      传单贴到日本宪兵部的“告示牌”上来啦!“告示牌”是宪兵部发号施令的地方。
      而现在,竟有人进来啦!这还得了吗?!立刻,宪兵部的几个高级主管聚集到会议
      室,研究两张传单的内容,分析可能的来源。
      
          江仔提着大开水壶走进会议室。
      
          庶务课课长长杉野突然从江仔身后攥住江仔空着的一只手。然后,一转身跨到
      江仔面前,抖着传单,问:“你的看过没有?”他嘴上这么问,凶光闪闪的眼睛像
      在说,“我看你还能跑吗?!”
      
          江仔凑近传单,歪头凝神看了一会,摇摇头,“我的没看过。”
      
          “真的?!”宪查课课长福岛茂也跨过来,用手把江仔的下巴扭向他。
      
          “真的!”江仔有点急了,睁圆了眼睛,摆正了头,反问,“谁看见我看见了?”
      没人说话。
      
          “好的。”杉野松开江仔的手。
      
          然后,江仔完全没什么反应似地干他的事去了。
      
          这同时,特高课、警务课屋里的电话“铃——!”地响成一片,报告的全是这
      里、那里发现了这同一传单。
      
          下午,特高课课长大村对江仔说:“你的,不许再进油印室。明白?”
      
          一周后,江仔在办公室里抹桌子,听两个宪兵小声嘀咕,意思是传单经过鉴定,
      纸和油与总督部发的相同。他们怀疑内部有人和游击队有联系……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宪兵部里的日本人和处于被压迫中的中国人都在沉闷中打
      发日子。
      
          港九日本宪兵总部为振一振由于各战场连连败北而下降的士气,决定7 月7 日
      在港九、新界各区来次防御大搜捕。
      
          江仔从一个宪查口中得知这消息后,心里急得如火焚烧,不知该怎样得到这份
      情报。
      
          这段时间,江仔虽不敢进油印室了,可玉那霸忙不过来时,还偷偷叫江仔帮帮
      忙。
      
          7 月初,一个台风到来的前夕,天气闷热异常。玉那霸在油印室里,穿着背心,
      短裤衩还大口喘气。他见江仔在门外轻松又愉快地走过,便招招手,“喂,来,帮
      帮手的有!”还指指油印磙子。
      
          江仔点点头。他想,要是追问,也不能怪我。他进了门后,就干起来。一张地
      图赫然出现在江仔眼前。什么?“敌情与行动分布图”?!啊,这不正是他想得到
      的东西吗!他的心猛然“咚——”地一跳,像要从嘴里跳出来了,接着又仿佛停止
      不跳了。这图比蜘蛛网还密。哪记得住啊?……他心一横,就这么办了!他把试印
      的这张揉成一团,趁玉那霸转身点烟工夫,装进上衣口袋里。
      
          全部印完了。江仔一身几乎湿透了。他脱下上衣,想到门外凉快凉快。刚出油
      印室,特高课课长大村走过来。
      
          “江仔,上,上街的去。”大村一招手,走在前边。
      
          江仔平时很讨厌大村,可不敢不服从,乖乖地跟着。
      
          大村又转过身,让江仔去他的宿舍“拔萃书院”取相机。他见江仔抓着自己的
      上衣,让他放下,说,“快快的有——!”
      
          江仔顺手把上衣丢在一张长椅上。他跑了几步,回头看了看他的上衣。当他把
      大村相机取来后,大村不见了,他的上衣也不见了。
      
          立即有人来传他,说大村叫他到办公室去。
      
          江仔一进特高课的办公室,就觉得气氛不对头。
      
          “你的去哪里了?拿了什么的干活?!”大村铁着脸,忽地站起来。
      
          “我哪里也没去,什么也没拿呀。”江仔心里已经明白了,但他也神态很镇定。
      
          “八格!”大村大吼一声,冲到江仔面前,“啪啪啪”连连抽了江仔几记耳光,
      最后一记,把江仔从屋这头打到那头。不是一张椅子挡住,江仔的头非撞到墙上不
      可。“你的去了哪里?去哪里的干活?”大村又追到江仔跟前,叉着腰问。
      
          江仔站好直起腰,也满脸怒气:“告诉你,我哪也没去!什么也没拿!”
      
          大村向外一招手。进来两个人,一边一个,架着江仔。四个人一起到江仔宿舍
      搜查。翻了一个多钟头,什么也没搜出来。又把江仔带到特高课办公室。
      
          “啪!”地一声,大村把从抽屉里拿出的一张纸拍到桌子上:“这是什么的干
      活?!说!”
      
          这张揉皱了又展平的纸就是江仔上衣口袋里的地图。
      
          “这个的,屙屎的干活。”江仔噘着嘴,瞥了一眼桌上的地图。
      
          “说谎的,大大的说谎!”大村三步并作两步蹿到江仔跟前。
      
          “就是屙屎的干活。”江仔眨了下眼,仿佛不明白,大村他干吗为这么一张用
      来擦屁股的纸发这么大的火。
      
          “屙屎的,用白的纸,你的为什么用图的纸?”
      
          “我怎么敢用白纸?以前,我用白纸,玉那霸说不能用白纸要用印坏的纸,白
      纸太缺,大大浪费。现在我用废纸,你又打我。你们屙屎用卫生纸,我们没有。我
      也要屙屎呀。”江仔的语气里充满孩子的委屈,可他心里,只有恨。
      
          大村仍不信。“喂,拉去的灌水!”
      
          一旁的两个人三下两下把江仔绑在门外一个梯子上,放倒在地。三步外,自来
      水龙头“哗哗”拧开了。
      
          江仔使劲闭上嘴,听着“哗哗”的水声,想灌水我也不会说,反正屙屎要擦屁
      股,妈的,豁出去了!
      
          一个多小时后,大村让人把江仔松开,把他赶到大厅的一个角落,命令他:
      “蹲下,不许走开,不许和任何人说话。禁闭的有!”
      
          这一夜江仔就这么蹲着度过的。黑暗中,他不止一次怨恨自己太粗心大意了,
      怎么不把图纸装进裤袋里呢……他发誓:要记住这个教训。
      
          第二天早晨,警务课课长掘江搏见给他送早餐的不是江仔,是另一个杂役,问
      江仔哪去了?那杂役说江仔还在大堂里呢。掘江搏到了大堂,把江仔带到自己的办
      公室。
      
          江仔天真地以为掘江搏会帮助自己,因为他的老婆从日本来,他把她伺候得十
      分满意。
      
          掘江搏神情确实不那么凶狠,说话的口气也较缓和:“我想一定是有人让你拿
      的。拿过几次呀?你说出来,没你的事的。你不说,我想帮你也没办法。”
      
          江仔一听,马上明白:“掘江搏是想诱惑我。硬的我都不怕,还怕软的?不就
      是一死吗?”江仔一个字都没吐,心想,“你这套不灵。”
      
          结果掘江搏又让江仔回到大堂去:“你的好好想想。”
      
          江仔回到大堂蹲了一个多钟头后,庶务衫野过来叫他。
      
          江仔以为又要审问他,咬了咬牙,站起来。后来听说要他去准备当日派遣队队
      长会议的午饭。他又蹲了下来:“我不能出去的。”
      
          “你要听话的,先去准备午饭,快快的去。你的事,以后再说。”
      
          后来因为没发现江仔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他的事”不了了之了。宪兵们对江
      仔还像以前那样说说笑笑。可江仔心里依然愤懑难平。
      
          一个多月后,衫野正在喝茶,江仔走过来。衫野指指自己的茶杯,又指指江仔
      的头发:“我的茶,有你的头油味道,是你的油掉到我的茶里的。”然后说了一通,
      他们都是光头,而江仔总把头发梳得光光的,香香的,好多次让他剃成光头,他不
      听,等等。说着说着站起来,抓起一旁桌上的剪刀,一个箭步,趁江仔没任何思想
      准备,按下江仔的头,“咔嚓咔嚓”几剪子,把江仔头顶的头发剪下一大把。剪完,
      歇斯底里地大笑。
      
          这让江仔太恼火了!他—跳老高,心里连连骂着“八格,八格!”也没办法,
      因为他们几乎都是光头,这事哪会有人同情他呢?他好心疼自己的头发呀,弄成这
      样,不知该怎么才好?剃光了?绝不!他由恨光脑袋的日本宪兵到恨光脑袋。不剃
      吧,这脑袋像什么玩意呢?思来想去,买了一只白软帽顶在头上。
      
          这天晚上,江仔在茂林街又“巧遇”张大哥。
      
          “我不干了,坚决不干了!”江仔冲口对张大哥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瞧瞧,把我的头发剪成这样……”他一把抓下帽子。
      
          “哟!就为这头发呀。”张大哥笑了。
      
          “……也不全是。我已经长大了,我该回部队打日本鬼子了。”
      
          张大哥双手扳过江仔的肩,非常真诚地说,“这样吧,我也剪了头发,我们都
      剪得短短的,天这么热,也凉快。等天凉了,头发又长起来了。怎么样?我们现在
      就去理发店吧。”
      
          “也没必要。”江仔羞赧地笑了。然后,他凭记忆讲了那张地图……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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