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国当代文学是一个动态的生态场。如同其他事物一样,当它一旦长时间处于
      某种单一的、唯一的、不变的诠释状态,便意味着内在的生机与活力开始老化。文
      学解读是运动中的美学,在观察当下文学生态时,我们也要探索新的解释的可能性,
      年年“渐趋老化的空间”有些什么新的“生长元素”。
      
          在文学界,一般把粉碎“四人帮”以降的文学统称为“新时期文学”,拨乱反
      正,沿着“文学是人学”和“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两个向度展开和推进,为当代文
      学立下了不世之功。但若加反思,也会发现问题的另一面,既许多作品所贯通的,
      仍是观念支配创作,缺乏应有的历史的深度、生活的厚度和艺术的力度,且在思维
      方式和呈示方式上,常常于“传统”与“现代”之间徘徊。
      
          进入21世纪,文学最大的变化是从统一的意志、观念、诉求和传播模式中更彻
      底地解放出来,变化大,变速快,变貌目不暇接,甚至有些“乱”了方寸。仅以长
      篇小说为例,2000年出版700 部,2001年有800 部,2002年、2003年均达1000部,
      2004年的势头也是1000部左右。短短几年之量,就在“现代文学30年”长篇总量之
      上!写什么的都有,怎么写的都有,你想看什么就有什么,想研究什么就能找到相
      关“文本”,即使一个文学研究所增加50名当代文学研究人员,也打理不过来如此
      繁富的对象。
      
          文学再也不被固有的观念所支配。是生活在生长多种多样的观念与创作,“无
      主潮”、“不可命名”的现象越演越烈。透过现象,我们看到文学所赖以生存的经
      济基础、文化环境和传播手段,的确发生了有别于“新时期”的转型。这是马克思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讲的:“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时代也不能以它
      的意识为依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
      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当下的现实是,经济基础的市场活力,文化环境的
      大众消费,传播手段的媒体竞争,不能不深刻地影响着也制约着文学生产的过程。
      文学作品既是精神食粮,同时又有商品属性,全面进入了市场运作。一位作家写了
      一部很一般的小说,原名《癌症小姐》,印出前“应出版者要求”突然更名为《拯
      救乳房》,媒体连载,书市爆炒,销售量竟达六位数,那只“看不见的手”的魔力
      可见一斑。
      
          我以为,“新时期文学”在文学发展的链条上已告一段落,随着世纪交替,现
      在已进入了以“市场化”、“大众化”、“传媒化”为表征的“新世纪文学”阶段。
      它为文学生态为文学理论与创作提出了许多新课题。依我看,目前比较突出的有以
      下三个焦点话题。
      
          话题之一,是市场与文学的关系。文学进入消费时代已是不争的事实,问题在
      于如何评估市场和消费给文学带来的影响?中国社科院当代文学重点学科青年学者
      陈福民和李洁非,写有观点互补的两篇长篇评论。前者认为“文学需要市场,但不
      等同于市场”,尤其在物欲横流的消费时代,“文学必须保留和保护那些不能被通
      约、不能被复制的因素。那种过度的无边界的消费,将会对那些个别的、不能被历
      史整除的独异因素构成致命的损害,需要谨慎面对”。后者提出“文学会被市场弄
      ‘脏’吗”的设问,认为目前我国的文学团体、文学出版物并没有真正脱离旧体制,
      “人们把那些半生不熟的市场文学理解成真正的、最终的市场文学本身,没有意识
      到当下文学某些不甚高雅的改变,实际上恰恰是由于文学市场化的不充分、不彻底
      而造成的片面性、跛足性的结果”。两种看法,被新闻媒体作为正方、反方“观点
      对撞”加以播扬;实际上,双方的观点是互识、互证,各有侧重地强调了一个问题
      的两个方面,表达了学者对此的理性期待。
      
          话题之二,是欲望与审美的关系。在中国这样一个传统道德根深蒂固的社会,
      经改革开放,人们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模式已发生剧烈变迁。地生五谷杂粮,人有七
      情六欲,原汁原味原生态的人间万象和各种欲望,本可无碍地进入文学创作之门。
      问题在于,勃兴的欲望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文学还得“打碎生活”、“再造生活”
      以提升人之精神境界。目前有一些作品,或将情色作为“超市”“期货”“快餐”
      兜售,或露骨地传播感官欲望和身体快感,或借“腐败”之躯壳孤立地展示灵魂滑
      落过程而鲜见道德的力量,或以离散艳俗的“实录”迎合读众的“窥隐”欲望。以
      所欲所隐所好,“变”而为宣泄,历来为中国人所戒。因欲之过度而毁真心性,此
      乃人生的也是艺术的悲剧。况且文学毕竟不止于“欲望的狂欢”,而是要完美人性
      的精神性的产品,从生活到艺术有一个不能忽略和忽视的审美中介。审美是使“外
      在”的内化为“生命”的动力与桥梁。对于文学来说,审美不是一种纯粹的技术,
      而是一种生命的安顿和意义的建构,是作为艺术的价值诉求。审美既体现在对历史、
      文化、现实生活(包括七情六欲)之间整体关系进行“诗化”的、理想化的处置,
      又体现着一种格物致思的方向,一种本源性的追寻高尚、大化的价值取向,欲望状
      态唯有进入审美状态方可获有“美丽之心”。那种欲望失范、道德突破底线、鼓吹
      灵肉分割的“下半身写作”可以时尚一时,受损害的不仅是文学,还有人类自身。
      
          话题之三,是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关系。跨入“新世纪”的文学研究,又一
      个明显的转向是文化批评的盛行,几乎形成了一场运动或操作平台。文化研究将文
      学置于和历史发展、社会构成及日常生活中的多种实践形式的复杂关系中,经典、
      文献、资本、权力、金钱、生产、分配、消费、信息、身份、性别、遇合、大众、
      公共、私秘等等话语,以“众声喧哗”的姿态潜入文学阐释世界,社会学、心理学、
      人类学、经济学、法学、思想史等等向年轻的当代文学学科送来秋波,令人振奋和
      打开视阈,当代文学不能再囿于一隅而作闭合式的研究了。但文化研究亦非通用良
      方,不可能完全替代文学研究,因为当代文学作为一门学科,有其特定的学术构成,
      有其自身的渊源、矛盾、动态历程、共性与差异、多姿多元的研究对象,也有其自
      在和独特的审美视角。如果当代文学工作者都成了万能的社会文化问题评论家,并
      且用非文学的阐述来对待文学问题,诉诸烦乱与张扬,则极易产生郢书燕说,也掩
      盖不了自身的学理贫困。
      
          当代文学要保持动态的活力和有机的平衡,需要有自身的创化性和系统的开放
      性。不能把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近代文学以至古典文学割裂开来,事实上,中国
      文学从“旧”到“新”的演进,传统文化基因中充沛的能量在其自身的传承过程中
      始终起着作用,内涵不断丰富,积淀日益深厚。也不能把主文学与亚文学、雅文学
      与俗文学、精英文学与大众文学、传统叙事与现代叙事等等截然对立起来,它们都
      以自身结构性特征而处于不同的文学生态位,处于不同的时空位置,文学群落之间
      因此而产生不同的功能关系,也正是通过信息与能量的交换,促进不同的文学资源
      的配置与整合,从而不断生长出新的多样化的文学形态。这样,为了保护和健全当
      下文学生态,我们极需要建立两个机制:一是文学的宽容,保证文学的门、目、属、
      种多样并存,保证思维和创造的自由度与新境的拓展,让各路写家在道上并行;二
      是文学的批判,既对陈旧的规范进行形而上的思辩,又对有悖于生态平衡的种种弊
      病进行有说服力的批判。这两个机制相反相成,是当代文学生态链上的重要环节。
      
          不论从何种意义上讲,当今中国的“新世纪文学”已走出以政治反思、历史反
      思为特征的“新时期文学”的格局。我们的文学不会像悲观论者所言的成为“濒危
      物种”。地火依然运行,新人接棒奔跑,自然,要见大气象、大手笔,尚需有漫远
      而艰苦的践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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