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约在19961997年间,鉴于文学创作与研究中长期以来存在的历史断裂、地域切
      割、学科阻隔及门类垒壁的现象,我开始思考以系统、和合的整体观去观察中国当
      代文学的问题,并提出了“大中国文学”的理念。当初朦胧的、主观的臆测,我心
      目中的“大中国文学”,其基本的内涵是:一体多元、和而不同、五族(言其多也)
      共和以及生态平衡。也就是说,“生态平衡”问题应当进入文学视野了。
      
          之所以考虑到“文学生态”问题,是因为不论从何种意义上讲,文学是人类的
      精神家园。文学是人创造的,为人类所独有(“外星人”能有地球人的智能吗?)。
      文学记录着历史的沧桑,刻印着众生的命运,映现着人类的智慧,凝聚着时代的文
      明,标志着人性的深度。人类需要文学,文学也为人类而存活。在有人群栖居的地
      方,草木年年长出绿色,河流岁岁淌出活水,人们日日生出艺术的梦想与唱出内心
      的歌声。很难设想,如果人们漠视、淡解、排斥乃至失去了文学,这个世界将会有
      多少的不幸,将会有更多“破碎的人”、“残缺的人”和“‘文明’的野蛮人”。
      
          不少朋友同我一起摆“龙门阵”,一起论古道今,说到如下的观念:人类文明
      / 文化史上出现过两次“真实的革命”——第一次是“农业革命”,第二次是“工
      业革命”。对于发轫于300 年前、迄今仍在许多区域延续的工业时代(进入“后工
      业时代”的国家和地区尚属少数),卡尔·马克思早就有过重要的、深刻的反思,
      他尖锐地指出:“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技
      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日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
      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
      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具有
      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作为先哲的预言,就好像针对当
      今现实的述说。另一位美学大师黑格尔,则对“工业革命”勃兴时期的文化现象作
      过断言:“时代发展了,社会进步了,文学艺术反而趋向于消亡”。黑格尔当然不
      是指文学艺术的灭种,在他看来,是人类生活中原本应有的“诗情画意”在现代工
      业社会的消解,而这种消解,是由于理性取代了感性、科技取代蒙昧的结果。这一
      判断,在文艺美学界被称为“黑格尔难题”,也道中了当今理想主义受挫和激情颓
      败的客观现实。
      
          是的,我们正以巨人般的步伐走向繁荣和进步。只要你翻开报纸、打开电视、
      推开店门、击开网络,热气腾腾、惊心动魄的信息与词语咄咄逼人地扑面而来。到
      处有“种金旺铺”,有“星光大道”,有“光体利用、智能配套”的“空中事业王
      国”,有“原装墨尔本、空降亚运村”的“精品震撼”,还有“木乃伊”现场瘦身
      和“微光”一照当场丰胸的“惊喜无限”……然而,正是与此同时,越来越严重的
      生物单一化、城市水泥化、文化产业化、人心荒漠化,也在威胁着人们。人与人之
      间的利益关系被有形无形地强化了,人与物之间拥挤混杂如同压缩饼干,人被快速
      的生活节奏分割成孤独行走的匆匆过客,臭汗、香艳、矫情、霸气、心术组织起新
      一轮的情感密度,这么一来,那种精神文化自然会与本真的意义相去远矣,阅读空
      间被工业化狭塞了,五花八门的报章书籍在进行泡沫文化的轮番排演。
      
          在这种带有世界性的情势下,人类几千年来创造的文学艺术和多样性、丰富性
      能否得以幸存并达至生态平衡、和谐的发展?私心以为,可以预见的是,人类“第
      三次真实的革命”——“生态学时代”迟早会冒着新世纪的风雨向我们走来。而
      “生态诗学”也有可能成为我们文艺理论、创作和研究的一个新的生长点。
      
          生态问题包括自然的、社会的和人文的。自然生态,寻求天、地、人的和谐,
      环球同此冷热,确认人的精神生态的基础是自然生态,从而尽力保护生态环境的平
      衡;社会生态,寻求有机的制衡力量,重科技却又不可役自然,重财富却又要扼制
      “钱”“权”共犯;人文生态,寻求精神性与理想性的提升,以人为本,让人性得
      以健全健旺地发展,让情感节律获得物我的协调与共鸣,造就我们审美的心灵。三
      者之间,实际上重整破碎的自然和重建式微的人文精神是一致的。人所共识:人与
      自然相处的最高境界是人在大地上“诗意地栖居”。从自然、社会到人文,以整体
      观之,总是由一个个生态系统组成的;每一个生态系统,又如同环环相扣的链结构
      (请注意:并非以往所言的人位于征服自然、主宰世界之顶端的金字塔结构);自
      然、社会、人在进化和发展过程中,都互为生态、互相作用、互相影响。在这里,
      人不是惟一的顶天立地的主,不能无限制地自我膨胀、自以为是地控制与掠夺自然
      界的一切,也不能唯我独尊地排斥或吞食“他者”的人文资源。
      
          这种辩证的、唯物论的、整体的生态观,必然要向当下被断裂的、被模式化的、
      被时尚裹挟的、被经济市场采挖的文学提出现实的挑战。最简单也最直接的问题是
      :在个人与自然割裂、对峙的状态下,文学艺术有可能填平物质与精神之间的沟壑
      吗?在个人与社会挤压、失调的关系中,文学艺术有可能抚慰心灵的创伤,并在创
      作中灌注天然之气和自由之风吗?
      
          我们从思想文化上还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每当历史转折关头,许多智者不约
      而同地要回首向来萧瑟行,从“先河后海”的视点返视文化源头,以参阅本原、回
      归本真的姿态寻找新的途径。我想,当我们讨论文学生态如何保持平衡的时候,同
      样会联想到中国贤哲的文化观念——这种历史的寻踪正是现实的认取。中国文化传
      统中核心的观念之一,叫做“和而不同”。最早是西周史伯提出“和实生物,同则
      不继”的思想,并对“和”和“同”作了概念上的区别:“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
      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以他平他”即相异的事物相济相成,
      协调并进,“以同裨同”即相同的事物叠加以至窒息。“和”,顺也,谐也,得适
      也,主要精神是协调“不同”,使各种不同事物都能得以生长,得以可持续性发展,
      并形成不同的新事物。故而孔子强调“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中国传统
      文化每以“万物并育的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为神往。
      
          这一“和而不同”的理念,为我们研究与讨论当代文学生态问题提供了重要的
      思想渊源。文学的不同元素、不同维度、不同路数,和谐有序地存在于、生长于统
      一体中,此一“和”的起点是“人同此心”,归宿是“心同此理”;不同的、异质
      的文学互识、互证、互补,则有益于人类心灵深处的相互沟通与互相理解。既然如
      此,文学生态为求平衡,就不是一种文学吞并另一种文学;不是以单色替代多色;
      不是曲己从人;不是孤芳独美而是“集众芳以为美”;不是只求趋同而是辩证的证
      同求异;不是面对强势文化和“影响的焦虑”无所适从,而是对外来因素有自主地
      选择接受、不完全接受或不接受的权利;也不是文化与地域自限而是采取既兼容又
      跨越的策略与方式。这样,我们才能在文学问题上达到“饮之太和”的大格局和大
      境界,也才能真正体现差别共存和相互尊重。
      
          和合之美与多元之美的兼俱,不仅是认知方式本身发展使然,也是为了保护和
      健全文学生态的急需。特别是在当今经济一体化、科技标准化、传播大众化的强势
      冲击下,文学生态问题亟待认清,并提到议事与实践的日程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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