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通往托拉博拉山的路很不好走,我们的白色丰田卡车一直被灰尘包围着——在
      阿富汗大家都喜欢用丰田车。贾拉拉巴德和城市周边地区都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面,
      所以我原本以为即使路上灰尘多一点,我们还是会走得比较顺利,而实际上刚好相
      反。我抱怨说阿富汗的路肯定是世界上保养得最糟糕的路了。这里的城市没有主要
      街道,所有道路都很脏,到处是尘土,车辆必须不断躲避路上的坑洼,有时还会遇
      上大石头,所以乘客常常被震得连牙齿都咯咯作响。我坐在车上,就像一块破布一
      样被甩来甩去,这样一来我的呼吸就更困难了。那时我第一次为被选来陪伴父亲走
      这段旅程感到后悔了。
      
          我真的不敢相信我们的生活居然变成了这样。父亲是沙特阿拉伯最富有的一个
      家族的成员,我的表兄妹们现在正住在舒适的屋子里、上最好的学校,而我却要在
      这里。我这个富裕的本·拉登家庭的儿子,此刻却生活在这片没有法制可言的土地
      上,坐在一辆小丰田车里,连喘气都困难,周围只有手握武器的阿富汗士兵,此刻
      正跟父亲一起去看一座山,而那里将是我们新家的所在地。
      
          这里的地里到处都种着罂粟,一望无际,看到眼前的景象我甚至都忘了自己的
      麻烦事了,就连父亲都说:“这是什么意思?”他边说边指着一眼看不到边的罂粟
      地。我们都知道罂粟是用来生产鸦片的,然后鸦片又会被制成海洛因。
      
          司机耸了耸肩说:“这里的农民说塔利班领导人奥马尔下了命令,让所有阿富
      汗人种植、出售罂粟,但是他们种植的所有罂粟都要卖到美国去。奥马尔说他的目
      标是尽量多卖一些毒品给美国人,这样美国人的钱就会流入阿富汗,美国的年轻人
      就会对海洛因上瘾,这样他们就被毁了。”
      
          父亲皱了皱眉,表情很是疑惑。父亲从关于奥马尔的传言中知道,他和其他穆
      斯林一样,也不喜欢毒品。当父亲和司机说起这一点时,司机说:“是的,我们的
      奥马尔不喜欢毒品贸易,他下令种植罂粟只是为了和美国人作斗争。”
      
          父亲听后什么也没说,不过我知道他不喜欢这种做法。虽然父亲不喜欢美国,
      但是他遵循的伊斯兰信条是无论如何穆斯林都不应该做毒品生意。
      
          我不知道为什么塔利班领导人会恨美国。我知道父亲相信如果沙特阿拉伯的事
      务中没有美国的干涉,那么他和他的圣战战士就一定能够拯救科威特和沙特阿拉伯,
      他也就能够成为有史以来阿拉伯最伟大的英雄。美国人让父亲失去了一切,让他不
      得不离开自己的国家,最后还要被苏丹驱逐。
      
          我在报上读到报道说父亲是左撇子时常常忍俊不禁,他们太不了解我父亲了,
      现在我想告诉大家真相,这是我第一次公开这件事,父亲不是左撇子,但他必须用
      左眼才能清楚地看到东西。长久以来,父亲和我们的家族一直很小心地守护着这个
      秘密,因为在我们的文化中,人们相信身体上的残疾会让人变弱。父亲变成这样的
      原因很简单:他小时候有一次砸某种金属的时候有一块金属片飞到他右眼里面去了,
      那次父亲伤得很重,家人不得不立刻把他送到伦敦找医生医治。
      
          伦敦医生的诊断结果让他们非常失望,父亲的右眼再也不能清楚地看到东西了。
      这些年来父亲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告诉大家真相,父亲宁愿让大家相信他是左撇子,
      也不愿意让大家知道他的右眼几乎看不见东西。父亲从左边瞄准只是因为他的右眼
      基本上是瞎的。可能我公开这个全家都谨慎地保守着的秘密会让父亲很生气,但真
      相就是这样,没什么值得难堪的。
      
          所以现在我不用像父亲那样只能用左眼看东西,我可以用两只眼睛一起看眼前
      的托拉博拉山。眼前的景色十分壮观,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托拉博拉山脉绵延数
      千里,一望无尽,山上只有偶尔露出头来的一些旧房子,那些屋子修得都很简单,
      只适合养牲畜。我多希望听到父亲说他要把这些屋子都拆掉,重新建一些更适合人
      类居住的房子,也许还会建一座豪华的山间别墅。
      
          可是,父亲走到那些小房子前面说:“我们就住这里,至少住到内战结束。”
      
          我叹了口气,心想阿富汗的内战可能要打好多年,也许我要在这里住到胡须都
      变成灰色。
      
          看到眼前将要住进女人、小孩的小屋,父亲突然有了点怀旧情绪:“奥玛,战
      争期间,这些屋子为士兵们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我什么都没说,不过我想在这样的荒郊野外,母亲将会过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这里不仅条件艰苦,对于小孩子来说,这里的环境还很险恶。屋子对面就是一个九
      百多米的斜坡,我好像已经看到家里那些调皮的小孩从山顶上滚下去的情景了。
      
          我在震惊中跟着父亲走进了一所房子,里面一共有六个小房间。父亲说:“你
      母亲和阿姨每个人住两个房间。”
      
          我嘟囔了一声,担心一开口说话可能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了。父亲有时候会
      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用手杖打我们,不过现在我们站得离悬崖这么近,要是我激
      怒了他,可能他会把我丢到悬崖下面去。
      
          所以我什么话也没说,假装对这里的小屋子很感兴趣。这里的六个房间全部是
      用从山上取下来的花岗岩建成的,那些岩石只经过初步切割、打磨。屋顶是用木头
      和稻草铺成的。最让我吃惊的是,这里屋子的窗子和门只是一些空洞,别的什么也
      没有。
      
          父亲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用手杖指着门窗的空洞说:“我们会用兽皮把这些门
      窗给蒙上。”
      
          父亲真的打算这样做?
      
          这些废弃的屋子里随处可见战争期间残留下来的物品,到处是破破烂烂的床上
      用品、空弹壳、空罐子、发黄的旧报纸、随处丢弃的衣服和塑料袋。山上没有电,
      这是意料之中的,所以我们就连一点昏黄的灯光也看不到了。
      
          于是我知道我们将过上什么样可怕的日子了。
      
          所以最终奥萨玛·本·拉登家庭将变成真正的山区人家,我们只能用蜡烛或者
      煤气灯。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山上没有铺水管,没有自来水。不知道我那柔弱的母
      亲是否能够头上举着水壶,爬过一整座石头山去把水运回厨房,供大家饮用和用来
      做饭。我突然想起来这里连厨房都没有,那我们在哪里做饭呢?然后我又注意到这
      里也没有浴室。我做了个鬼脸。这样可不行啊,因为如果有不是我们家庭里的男人
      在场的话,母亲和阿姨们就需要藏起来,她们又不能离开房间,所以这里必须有室
      内卫生间。
      
          父亲好像又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们给每两个房间建一个卫生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随便嘟囔一声算是回答了父亲。
      
          父亲本来应该很绝望的,可他看起来又是一副开心的样子。某些与过去的战争
      年月相关的事情让父亲兴奋了起来。我真希望能够和父亲争辩一下,告诉他即便这
      些破旧不堪的屋子可能会让他这个战士感觉良好,但这些屋子是不适合妇女和儿童
      居住的。不过我什么也没说,我现在还没到可以毫无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年龄,
      只要面对父亲,我就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小男孩,只能无助地看着父亲带着自己的家
      人一步步走向没落。
      
          “没问题,”父亲信心满满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看了一眼阿布·哈弗斯和萨伊夫·阿德勒,他们都习惯了父亲的思维方式,
      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另外两名士兵则在一边一脸迷茫地挠了挠头,不过他
      们跟我一样,永远也不会有勇气质疑父亲。实际上,父亲所有下属都习惯了在开口
      之前先征得父亲的同意,都要先问一下:“亲爱的王子殿下,我可以说话吗?”
      
          接下来的几周里,我和父亲的下属们按照父亲的要求把那些十年前那场战争的
      残留物拾掇起来丢了出去,把地板打扫干净了,在门窗的空洞上挂上了兽皮,另外
      还去贾拉拉巴德买了一些日用品。我们给父亲的妻子们买了三个便携式燃气灶,每
      个灶上都有一个圆环。我们需要去附近的泉眼打水,所以还需要铁桶,另外还需要
      一些金属锅来做饭。我们收集了很多塑料盘子和简易棉织床上用品,另外还有一些
      行军床以供大人们使用。父亲让我们多跑了一趟商店,买了一些便宜的地毯来铺在
      地上,这让我非常高兴。
      
          虽然我们做了很多事情,收拾了屋子,添置了家具,但是这些屋子看起来仍然
      非常破旧,还是不太适合住人。
      
          我们所做的最困难的事情是建三个简易卫生间,但是最终我们还是顺利完成了
      任务。不知道在没有水的情况下这些卫生间还能不能起作用,不过父亲说附近的村
      子里有一家公司,也许他们可以提供装水的容器。真希望到时母亲不需要到山上的
      小溪里去取水。
      
          我们刚做完所有能做的事情,父亲就宣布他决定三个月内不让妻子和孩子来这
      里住。战争还在继续,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父亲非常小心,因为奥
      马尔行踪隐秘,而且他还没给父亲传来任何表示欢迎的信息。
      
          虽然父亲的小心谨慎让我松了一口气,但我还是很想念母亲。也许母亲的陪伴
      能够让父亲清醒一些,能让他认识到让妇女儿童到山上来,住在这样寒冷、破旧的
      屋子里是多么荒唐的想法。
      
          父亲、父亲的下属和我留在了托拉博拉山上。我们偶尔会去一下贾拉拉巴德。
      父亲见了很多军方的人,不过他见那些人的时候一般都会让我在外面等他。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熟悉了从喀土穆飞过来的那些士兵。父亲的下属中我
      最喜欢穆罕默德·阿提夫,他和其他士兵一样,也不受自己国家的欢迎。他是埃及
      人,曾经当过警察,不过后来他开始对埃及政局感到不满,于是他加入了埃及的伊
      斯兰圣战组织。不久以后他在埃及遇到了政治上的麻烦,于是他就离开自己的国家,
      来到了阿富汗,加入了阿富汗的圣战组织。在阿富汗,他和父亲建立了牢固的友谊。
      
          穆罕默德·阿提夫比父亲大十三岁,他的头发是深棕色的,留着络腮胡,长得
      很结实,只比父亲矮一英寸,不过他可比父亲壮实多了。我相信父亲也非常喜欢穆
      罕默德·阿提夫。由于和父亲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穆罕默德·阿提夫成了父亲的
      孩子们最喜欢的叔叔。尽管我不知道他后来做了什么事情,但他一直都对我很好,
      后来对我的兄弟们也很不错。
      
          穆罕默德笑着跟我说:“叫我阿布·哈弗斯吧!”意思是“哈弗斯的爸爸”。
      
          出于礼貌,我问了一下他儿子的情况,然后我才知道他没有儿子。阿布·哈弗
      斯和父亲不一样,他说他内心是很想有一个儿子的,但现在他有一个妻子,妻子给
      他生了几个女儿,他已经很满足了。“因为我知道神会保佑我,终有一天我会有一
      个儿子的,所以我已经给他取了一个名字了,所以我也叫阿布·哈弗斯。”说完他
      笑了。我四处看看,没看到父亲,于是我也跟着他一起笑了。虽然我已经十几岁了,
      过不了多久就会拥有自己的武器,但是父亲仍然不喜欢我笑的时候露太多牙齿,一
      看到我露牙太多仍然会训斥我。
      
          这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把穆罕默德·阿提夫叫做阿布·哈弗斯,他们都因为一
      个他从来没有过的儿子而叫他哈弗斯的爸爸。
      
          我常常想为什么父亲会和穆罕默德·阿提夫成为好朋友,因为父亲性格非常谨
      慎,而穆罕默德个性单纯,爱开玩笑;父亲很少笑,更不要说和别人闲聊了,他闲
      聊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得清,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居然走到了一起,结下了父
      亲一生最牢固的友谊。
      
          父亲说在山上我需要承担点责任,所以让我做了他的茶童。请相信我我是多么
      高兴能做点事情啊,因为托拉博拉山上的生活实在是无聊透顶了。因为能时刻陪伴
      在父亲身边,所以我终于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父亲真正的性格了。我整个孩童时期,
      父亲于我而言都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他太忙了,根本没时间和自己的孩子们一起玩。
      不过如今在阿富汗,我是他身边唯一的家庭成员,而且现在他身边只有三四个他觉
      得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我就是其中之一。父亲的信任没有白费,因为虽然我不喜欢
      父亲做的事情,不喜欢他所做的事情给家人带来的一切,但无论如何他毕竟是我的
      父亲,因为这个原因。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他。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父亲开始放松了一点,开始告诉我们他的习惯。必须承认,
      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并且一直都在尽我所能,希望可以让父亲也过得开心一些。
      
          记得有一天下午祷告前我给父亲洗脚。当时附近村子的一位毛拉正走在前来拜
      访我们的路上,对此我们毫不知情。那位毛拉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我往父亲脚上洒水。
      穆斯林每一次祷告前都必须清洁身体,这就意味着一天要洗五次。有一天父亲特别
      累,他就没有自己做清洁,而是让我往他脚上洒了一点水。从那天开始,我就形成
      习惯,每次祷告前都往父亲脚上洒点水,算是替父亲清洁了身体。那位毛拉来的时
      候正好看到了我们的这一习俗。
      
          父亲的这种足浴让那位毛拉非常失望,他对父亲说在真神安拉看来,他的这种
      清洁方法是错误的,所有人都应该是平等的,没有哪一个人有义务给另外一个人洗
      脚,或者提供其他仆役性质的服务。那位毛拉说:“即使是沙特阿拉伯的国王来访
      问阿富汗,这个男孩也不应该给他洗脚。”
      
          父亲一直安静地听着,他脸上的表情很尴尬,因为父亲非常尊敬大多数宗教人
      士,他最不愿做的事就是让别人认为他无视真主的命令。父亲转向我,用严厉的语
      气说:“奥玛,你听到毛拉的话了,他是对的。”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让我给他洗
      过脚。那个毛拉让我很生气。因为给父亲洗脚是我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件让我觉
      得和父亲建立了亲密联系的事。我很想反抗,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我一直努力想让父亲过得舒服一点儿。我按父亲喜欢的方式为他准备茶水,
      把水煮到刚开,在里面加上两勺糖,然后倒到一个小玻璃杯里面。我记得父亲从没
      要过咖啡,父亲最爱喝的饮料是茶,偶尔也会喝一点加了蜂蜜的热水。父亲说热蜂
      蜜水对大脑和身体具有治疗作用。父亲不喜欢任何软饮料,也不允许在喝的东西里
      加冰。实际上父亲不喜欢所有冷饮,如果有谁不知道他的这种习惯,给了他冷饮,
      父亲也会故意让它自然变热才喝。
      
          父亲说他很想念他最喜欢喝的饮料,那是一种他在苏丹时常喝的饮料。那种饮
      料的制作方法是把一种小葡萄干放在一个大罐子里,然后往罐子里浇上水,水要淹
      过葡萄干。过了一个晚上以后,葡萄干和水就会混合到一起,变成很健康的葡萄汁,
      父亲通常就是在第二天喝这种葡萄汁。
      
          至于食物,父亲喜欢吃水果,他一直都很期待芒果成熟的季节。另外父亲还很
      喜欢面包,不过他不会暴饮暴食,每次都只是吃到刚刚好。父亲不是特别喜欢吃肉,
      但是相比之下,他比较喜欢吃羔羊肉,不太喜欢鸡肉和牛肉,而且他吃肉的时候是
      要把肉放到米饭上面。说真的,父亲不太在意吃什么,他常说他吃东西只是为了保
      持体力,我知道他真的是这样的人。
      
          父亲一直随身带着两件东西,他的手杖和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至于他喜欢的
      其他东西,例如祷告珠、一本小((古兰经》、一个可以收听欧洲电台——包括他
      最喜欢的电台BBC 的收音机,还有一个录音电话机。他要求下属把这些东西放在他
      随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我们还住在喀土穆的时候,父亲就养成习惯,常常把自己所
      思所想和制订的计划录下来。来到阿富汗之后,父亲保留了这个习惯。
      
          我陪伴在父亲身边的时候,常常看到他对着录音电话机一连说好几个小时的话,
      记录下他的想法,包括很多历史事件、现在的政治、伊斯兰故事,等等。每当父亲
      感到对最近自己生命中的变化不满的时候,他就会回忆过去发生的不幸事件,或者
      是提出一些新想法,他觉得他的那些想法能够改变世界的进程。
      
          尽管我们住在托拉博拉山上的日子里,我有机会与脾气捉摸不定的父亲单独相
      处,不过那里的条件实在太糟,太不适合人类居住了。如果有人得了病,那他什么
      医疗救助也别想得到,只能听天由命了。有一天早晨,我发高烧了。我觉得自己只
      是感染了流感病毒,所以一直睡到很晚才起床。然而睡眠对我的病没有丝毫作用,
      我仍然觉得很烦躁,头疼欲裂,全身都疼。我当时只希望妈妈能陪在我身边,因为
      妈妈总是那么会安慰人,无论她哪个孩子病了,她都会安慰他,给他准备好热汤。
      但是那时候妈妈与我相隔千万里之遥,她还在喀土穆,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奥玛
      得了重病,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病得很重,父亲的下属也开始慌张起来,赶忙把一个名叫希尔的司机叫来。
      那个司机看到我疼得直打滚,立刻跑去开车,说要把我送到贾拉拉巴德去。
      
          我不记得那天早晨父亲去了哪里,也许他是去远足了。这世上没有谁像我父亲
      那样喜欢到大山里远足了。
      
          所以他们在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我抬到车里,送到了贾拉拉巴德。那次去贾
      拉拉巴德的路上是我这辈子最难受的一段旅程。我烧得更厉害了,还不停地呕吐。
      我在车里不停地翻来滚去。那条路路况很差,可怜的希尔司机还要开快车。我很吃
      惊我们居然没有从山上摔下去。最后希尔司机以平时难以想象的速度把我送到了贾
      拉拉巴德。在贾拉拉巴德,我成了一个正在学习抽血的学生的试验品。最后我被确
      诊为患了伤寒和疟疾。真的,当时医生警告那个和我一起去医院的人说我可能会死。
      
          我的主治医生让护士给我打了很多针,还给我开了很多药。父亲的人拒绝让我
      一个人留在医院,所以我很快就出院了。他们把我带到了那个旧宫殿。有人告诉我
      说宫殿里没有我的房间,这让我非常吃惊。当时有很多来自巴基斯坦、也门和其他
      很多国家的父亲的老兵正往阿富汗聚集,他们还带着自己的妻子孩子。宫殿里住满
      了妇孺老少。
      
          我们的文化要求非常严格,男子是不能和妇女共处一室的。最后身患两种严重
      疾病的我只能躺到花园里一棵大树下的棉垫子上。我后来居然就这样康复了。
      
          我在那棵大树下躺了三天,其间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当时我毕竟还年轻,所
      以尽管身体非常虚弱,我还是慢慢地恢复了。我还没完全复元,父亲就传来命令让
      我回托拉博拉山养病。我刚回到山上就昏倒在了地上的垫子上。不到一天的时间,
      我的病再次复发,他们又急忙把我送到贾拉拉巴德。
      
          我已经一点儿也不记得第二次去贾拉拉巴德的情形了,但我还模糊地记得第二
      次还是那个年轻医生给我看病。那个医生长得很瘦小,胡须也不多,不过由于我的
      病情实在太重,他们后来请了一个年龄比较大的医生来。那个老医生什么也没做,
      只是又给我开了很多药。之后他们又把我送回宫殿,我又躺到了那棵大树下。
      
          我想可能所有人都非常意外,最后我居然没有被裹尸布裹着埋在阿富汗的沙丘
      里。
      
          与我相反,父亲的健康状况一直很好。曾经有很多人猜测父亲得了严重的肾病,
      甚至还有人说父亲的肾病已经严重到需要做透析的地步,所以他要让骡子随时驮着
      他的透析器。传言和事实总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可能是因为父亲和他家族的成员都
      很容易得肾结石,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传言吧。得肾结石非常痛苦,不过父亲的肾脏
      一直很健康。
      
          没错,苏联人是对父亲和他的军队使用了化学毒气,但那些毒气的影响不过是
      让他们偶尔咳嗽咳嗽。后来父亲在苏丹的时候得了疟疾,和其他疟疾患者一样,父
      亲的病也曾多次复发,但每次他都神速地恢复了。尽管曾经遭到毒气和疟疾的侵袭,
      父亲的身体还是一直都很好,他远足时甚至比那些只有他一半年龄的小伙子都要能
      走。
      
          实际上,我们住在托拉博拉山的时候,父亲常常想跨越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边
      境到巴基斯坦远足,他觉得那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让我感到十分诧异的是,父亲
      决定让我和他一起去。父亲对我说:“奥玛,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战争会什么时候到
      来。我们必须知道怎样才能走出这些大山。”只要还有一寸土地是他不知道的,父
      亲就会觉得不满意,所以父亲坚持说:“我们必须记住每一块岩石,没有什么事比
      知道自己的逃跑路线更重要。”
      
          有一天父亲在事先没有通知我的情况下突然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对我说我们要
      远足去巴基斯坦。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边界离我们并不是非常远,但我们的远行既
      没有确切的时间又没有确定的路线。我和父亲一起走的时候有时只需要七个小时,
      有时需要十四个小时。有一次我走在了父亲前面,走到了一个比父亲走的地方高一
      些的崖壁上。
      
          由于不熟悉地形,脚下没踩稳,我摔了一跤,差点摔下那座高山。父亲看到我
      在那里挣扎,仍像平常一样镇静,耐心地等着我自己爬起来,重新上路。
      
          当我问父亲如果我掉到了山崖下面,他会做什么时,他很冷静地回答说:“儿
      子,我会把你埋了。”
      
          到了巴基斯坦之后,我们会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睡觉。有几次我瞒着父亲偷偷地
      带了一块毯子来做被子,父亲发现后勃然大怒。在苏丹的时候父亲让我们用树枝和
      沙土做被子,从那以后他就保留了这个习惯。
      
          我和父亲远足去了很多次巴基斯坦,多得我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了。几
      个月后我的兄弟们到了山上。和我一样,父亲也让他们去参加远足。我的兄弟们和
      我都很讨厌那样的长途跋涉,但对父亲而言,那可能是他最喜欢的户外运动。
      
          1996年6 月底7 月初,大约是我们到阿富汗的两个月之后,信使带来了一个坏
      消息。那个信使谦逊地低下头说:“亲爱的奥萨玛王子殿下,我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您允许我说话,并告诉您这个坏消息吗?”
      
          父亲的脸变白了,不过他还是打手势让那个人继续说下去。
      
          “亲爱的奥萨玛王子殿下,诺瓦拉赫毛拉被人杀死了。”
      
          父亲咬紧嘴唇,不过关于诺瓦拉赫毛拉他一个字都没说,因为任何的哀悼之词
      都相当于是在责怪真主,真主已经决定让诺瓦拉赫毛拉去天堂了。
      
          那个信使详细地说了诺瓦拉赫毛拉死时的情形,我们听了以后都很吃惊:“亲
      爱的王子殿下,我当时和诺瓦拉赫毛拉在一起。我们要去巴基斯坦办点事,当时正
      在从贾拉拉巴德去巴基斯坦的路上。那时我们已经走了差不多一半路程了,我们的
      敌人突然从暗处跳了出来,身上背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他们一出来就开始向我
      们扫射。诺瓦拉赫毛拉当时就坐在他那辆红色卡车里,非常显眼,没一会儿就被他
      们杀死了。我本来也是要和诺瓦拉赫毛拉一起去天堂的,但是真主决定让我留下。
      子弹就从我头顶上飞过,我跳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假装被打死了。那时我手里什么
      武器也没有,就躺在那里装死。等到袭击我们的人离开以后我才起来帮助还活着的
      人。”
      
          “后来我们发现袭击我们的人是那个土匪的兄弟和他家族的成员。那个土匪就
      是去年被诺瓦拉赫毛拉判死刑的那个人,”他摇了摇头说,“诺瓦拉赫毛拉已经入
      土为安了,亲爱的王子殿下。”
      
          我记得父亲和其他很多人都多次劝说诺瓦拉赫毛拉要小心保护自己,可是诺瓦
      拉赫毛拉不是那种会担心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的人。他可能认为自己命中注定要死
      于枪杀,因为这是大多数阿富汗士兵的命运。在阿富汗,死亡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在那里,最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会带来严重的后果。即使那意味着部落里每一个人都
      将为此而遭到报复,人们也不会因此而放弃自己的决定。
      
          父亲坐了下来,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已经听到过太多他和别人的对话,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在阿富汗这个战乱
      日益频繁的国家,诺瓦拉赫毛拉是我们强有力的保护人,他的保护让那些想要报复
      我们这些住在阿富汗的阿拉伯人的人不敢轻举妄动。但是现在,我们再也没有诺瓦
      拉赫毛拉的保护了,以后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父亲的下属聚在一起,他们都没说话,非常难过,等着父亲说点什么。那是我
      第一次看到父亲什么都没说,头脑中也没有行动计划。父亲只是很奇怪地静静地坐
      在那里,眼睛一直望着天空,根本没注意到周围的人。
      
          但是在这个世上,福与祸总是相依并存的。我们得到诺瓦拉赫毛拉死讯几个小
      时后,父亲的便携双向无线电接收器的警报器响了,父亲派在山口上的守卫发来了
      信息:“来了一辆汽车,车上有三个人。他们穿着塔利班的服装,我们该做什么?”
      
          在阿富汗,你最好知道你面对的是来自哪一个部落、哪一个教派的人,而塔利
      班是很好辨认的。虽然基地组织是保守的逊尼派穆斯林,但是塔利班的规矩比基地
      组织更加严格:塔利班不允许有音乐,不允许人们唱歌、放风筝、养鸽子、看电视、
      看电影,不允许妇女接受教育,不允许男子剃须,所有成年男子都必须留胡须,胡
      须长度超过一个拳头。
      
          塔利班的汽车通常是黑色的,带着彩色玻璃。
      
          父亲创立的基地组织遵循的是逊尼派穆斯林瓦哈比教派的教义。瓦哈比教派也
      很保守,这个教派的信徒要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遵守伊斯兰教的教义,不过在很
      多方面瓦哈比教派都和塔利班不一样,比如瓦哈比教派的信徒会毁坏墓穴,因为他
      们认为穆斯林应该只信仰真主安拉,不应该哀悼死者,而塔利班则不会这样做;基
      地组织的穆斯林不相信梦,而塔利班的人经常根据自己的梦做各种决定。
      
          父亲毫不迟疑地说:“让他们进来。欢迎他们,然后带他们来见我。”
      
          很快父亲的卫队就把他们带了进来。那些人的打扮非常塔利班,头上裹着两条
      相互交织的头巾,头巾的一头松散地搭在肩上。他们还穿着普什图族的传统服装,
      就是那种有长袖子的棉质衣服,一直垂到膝盖,腰上系着腰带;长衫外面套了一件
      黑色背心、宽松的裤子和长筒靴子,这种靴子在当地非常流行,是用牦牛皮制成的。
      
          我们到阿富汗之后的第二个月,父亲和我就没有再穿我们传统的沙特长袍,而
      是改穿普什图人的服装,因为普什图族的传统服装很适合在这个地区穿,而且父亲
      说我们最好在人群中不要太显眼。我们很少穿塔利班的服装,因为他们那种长头巾
      太难包了——不过有时我们会戴普什图人常戴的一种小圆帽。
      
          来人中的头领走向父亲,同时父亲也伸出手来,以示欢迎。
      
          塔利班的代表们没说什么废话,而是直入主题:“奥马尔派我们来见你。他让
      我们告诉你他听说了诺瓦拉赫毛拉的死,他现在对你表示欢迎,并且希望你知道现
      在你和你的随行人员已经在塔利班的保护之下了。我们此来是特地来邀请你随时去
      奥马尔在喀布尔的家中拜访他。”
      
          父亲放松地笑了。他让人给他们上了茶,随后他们一起聊起了阿富汗的热点问
      题,谈到以后阿富汗可能会发生的事——毕竟塔利班已经控制了阿富汗的大部分地
      区。
      
          塔利班的人走了,他们带走了父亲对奥马尔说的话:“告诉奥马尔,我很高兴
      也很感谢他对我的欢迎,我随后就会去拜访他。不过我的家人就要从苏丹来阿富汗
      了,我要先把他们安顿好。”
      
          他们离开以后,父亲心情大好。他显得如此开心,让我以为他可能会拥抱山上
      所有的人。不过他没有这样做,他只是说了句:“奥玛,这是真主传来的信息。奥
      马尔对我们的欢迎解决了我眼下所有的问题。”
      
          父亲那时没见过奥马尔,不过他严格遵循了塔利班制定的规矩。“很快,”父
      亲说,“我就会看到,奥玛,塔利班就会控制整个阿富汗。能收到他们领导人的邀
      请是件好事。”
      
          塔利班的人来访之后,很明显父亲放松了许多,而且在我记忆中那是父亲第一
      次没有对任何人提高声音讲话,即使有人无意中惹恼了他,他也不会发火。父亲很
      镇静,他知道他将把家人带到阿富汗,并且不会受到塔利班的袭击。那些人离开不
      到一个小时,父亲就下令说我们要尽快起程前往贾拉拉巴德,因为我们将要迎来从
      苏丹赶来的家人。
      
          虽然父亲心里放松了,不过由于一直想着诺瓦拉赫毛拉,想着再也看不到他笑
      意盈盈的脸庞,所以在前往贾拉拉巴德的路上我们的心情仍然沉重。以前每次去贾
      拉拉巴德他都会来迎接我们。他总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热情好客,所有认识他的
      人都喜欢他。诺瓦拉赫毛拉的离去让我们很难过,但我们知道他已经去到了天堂。
      尽管想到诺瓦拉赫毛拉上了天堂我们能稍微好受一点,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会在
      人间思念他。诺瓦拉赫毛拉是阿富汗最好的人之一,对周围所有人都是那么好,即
      使是对像小毛孩之类无足轻重的人也那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诺瓦拉赫毛拉来过托
      拉博拉山几次以后,有一次来的时候他手里牵着一条棕白色小狗,对父亲说小孩子
      在山上太无聊了,然后又跟我说:“奥玛,这只小狗是送给你的。”
      
          父亲没有反对。有过在喀土穆的养狗经历,我知道父亲并不喜欢狗,不过那只
      小狗确实是很好的伙伴。为了纪念以前在喀土穆养的那条狗,我给它起名叫波比。
      在后来无数个寂寞的日日夜夜里,波比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和我共同度过了许多
      寂寞难耐的岁月。
      
          由于害怕父亲会说我的伤心难过意味着我质疑真主的决定,所以我没有让父亲
      知道我心里的难过。然而我还是会忍不住想到他死去时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样子。
      
          可能是为了让我不一直想诺瓦拉赫毛拉吧,父亲开始谈他的人生使命:“奥玛,
      我知道你常常想为什么我会去做那些事,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的。不过现在,奥玛,
      你要记住:真主让我来到这个世上是有理由的,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进行圣战,
      让所有穆斯林享有公正。”父亲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继续说道:“穆斯林是世界
      上遭受不公正待遇最多的人群,我的使命就是让其他信仰的人不敢小视穆斯林。”
      
          我想也许父亲以为我没说话就表示对他说的话感兴趣,并且同意他说的,于是
      他开始大谈美国邪恶的政策:“我的孩子,美国总统觉得自己是世界之王,美国政
      府和美国人无视世界其他国家的反对,追随他们的总统入侵穆斯林国家。科威特根
      本不关他们什么事。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是中东内部问题,应该让我们自己来解决。
      当然,美国人想要石油,但他们的另一个目的是想要奴役穆斯林。美国人讨厌穆斯
      林,因为他们喜欢犹太人。实际上,美国和以色列不是两个国家,它们根本就是同
      一个国家。”
      
          我记得那时候父亲的属下在背后发牢骚,说父亲忽视了以色列,而他们对以色
      列的仇恨远远超过了对美国的仇恨。他们希望进攻以色列,却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迟
      迟不下令对它发起攻击。不过,没人有胆子当面问父亲这个问题。
      
          我下意识地问了这个问题:“父亲,为什么你要攻击美国却不攻击以色列呢?”
      
          父亲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随后我重复了他的下属们说的话:“以色列是一个小国,和我们很近,美国是
      个大国,离我们很远。”
      
          父亲想了一下,然后说:“奥玛,想象有一辆自行车,车上有两个轮子,一个
      是钢铁做的,另一个是木头做的。现在,我的儿子,如果你想毁了那辆自行车,你
      是要破坏那个钢铁做的车轮还是木头做的车轮呢?”
      
          “当然是木头做的那个。”我回答说。
      
          “你说对了,我的儿子。记住,美国和以色列就是一辆自行车的两个轮子。美
      国是那个木头做的轮子,以色列是那个钢铁做的轮子。奥玛,以色列的力量比美国
      强。战场上将军应该先进攻敌人比较强的部分吗?不,将军会集中力量攻打对手比
      较弱的部分。美国就是那个比较弱的部分。我们应该先攻击对手弱的部分。一旦我
      们取下了那个木头做的轮子,那个钢铁做的轮子就会不攻自破。谁能骑一辆只有一
      个轮子的自行车呢?”
      
          父亲拍了拍我的膝盖,继续说道:“我们先攻打美国,我指的不是军事上的攻
      打。我们可以从内部破坏它,削弱它的经济,让它的市场崩溃。一旦我们实现了这
      个目标,那些美国人就不会再给以色列提供武器,因为他们没钱了。那时候,以色
      列这个钢铁做的轮子就会坏掉,就会因为没人理它而坏掉。”
      
          “我们就是这样对付苏联的。我们让他们在阿富汗流尽了每一滴血。苏联人把
      他们所有的财富都花在了阿富汗战争上,当他们再也没有资金战斗下去的时候,他
      们就败逃了。他们逃走以后,他们的整个统治系统也就崩溃了。那些保卫阿富汗的
      圣战战士让苏联这样一个大国投降了。对付美国和以色列,我们也能用同样的手段。
      我们只需要耐心一点儿,可能在我有生之年我都看不到他们的失败和崩溃,你可能
      也看不到,但是那一天最终一定会到来的。终有一天穆斯林将统治整个世界。”父
      亲停了一下,接着说:“这是真主的计划,奥玛,真主让穆斯林统治世界。”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丝毫没有为父亲的人生使命感到激动,我只希望父亲能够
      像其他父亲一样,关心自己的工作和家庭。我不敢告诉父亲我的真实想法,不敢告
      诉他我从来就不理解为什么他会认为自己最重要的人生使命是改变这个世界,而不
      是尽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丝毫激动之情。父亲看了我一眼,眼里瞬时充满失望。
      他已经习惯了下属的热情,那些人会为他说的每一个字感到激动,他们无论是吃饭、
      睡觉还是喝水,无时无刻都想着怎样毁灭他人。
      
          可惜我心中没有和他们一样的激情。
      
          余下的行程中,父亲和我一直相对无言,都默默地坐着。
      
          父亲是带着宏大的计划回到贾拉拉巴德的。现在有了奥马尔的保护,他就可以
      召回以前所有的士兵了。那些人中有不少从我们在苏丹的时候就一直陪在父亲身边,
      他们要回来比较容易。事实上,他们将和我的母亲及兄弟姐妹们同机抵达贾拉拉巴
      德。
      
          由于父亲极力主张和非伊斯兰世界作战,导致很多西方强国的领导人对父亲十
      分不满,随时都在关注父亲的动向,因而阿富汗当地政府并不欢迎父亲的到来,但
      是整个穆斯林世界的普通百姓仍然把父亲视作一个伟大的战争英雄。尽管穆斯林国
      家政府不信任父亲,甚至憎恨他,但是那些国家的人民却很喜欢父亲。事实上,当
      人们听说奥萨玛·本·拉登正在设立新的穆斯林战士培训营后,很多人都想立刻参
      加这个培训营,想要参加圣战组织。随着培训营成员不断增加,我见证了一支圣战
      队伍的组建过程。
      
          不久之后,父亲手下就聚集了很多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他们都愿意为了
      父亲追求的事业献出自己的生命。父亲让我陪在他左右,于是随着那些战士不断往
      阿富汗聚集,我见过他们中的多数人。很快我就发现那些曾经和父亲一起和苏联人
      作战的老兵中绝大多数都是很好的人。他们曾希望把阿富汗这个穆斯林国家从世界
      强国的手中解放出来,然而现在他们放弃了自己曾经的理想。他们的目标从来就不
      是屠杀无辜百姓。我注意到虽然他们看起来似乎很高兴能和以前的战友在一起,但
      他们的内心已经没有战斗的激情了。
      
          那些年轻的士兵则完全不同,他们渴望杀戮或是被杀,他们昂首阔步地走在训
      练营的营地上,完全一副战士的模样。不过当你近看他们时,你就会发现他们其实
      是有问题的。他们很多人好像都是为了逃避自己本国的问题才来到这里。有人是因
      为犯了罪,想要逃避惩罚。例如,有一个年轻士兵向别人吹嘘说他曾在发现自己的
      兄弟有婚前性行为时把他给杀了。其他人则是来自赤贫家庭,有些人甚至自出生以
      来只吃过为数不多的几次肉。很多人都结不起婚。中东社会文化鼓励早婚、多子,
      所以那些结不起婚的男人觉得自己很失败,无法实现自己文化中认为极端重要的目
      标。很多人都活得很悲惨。他们觉得自己是生活在人间地狱,所以圣战的信念很轻
      易地就征服了他们,让他们去寻求死亡,这样他们就能快一点儿上天堂了。
      
          我很为这些年轻人难过,我知道他们相信死亡是一种奖励,我本人却从来没有
      过死的冲动。实际上,我一直都是尽我所能地活下去。纵然我生活得并不十分开心,
      但我仍想活下去,想得到真主对生灵的庇佑。
      
          有一天,我坐在托拉博拉山一个悬崖边上,觉得当时的形势特别让人沮丧。但
      是当我听到父亲宣布说母亲和我的兄弟姐妹们第二天早上就要离开喀土穆来和我们
      团聚时,我的心情立刻就好了很多。
      
          知道很快就能看到母亲,我激动地跳了起来。
      
          父亲说:“我留在托拉博拉山上,会有人送他们到贾拉拉巴德的宫殿去。他们
      安全抵达之后第二天早晨你就去那儿,你可以在那里呆几天,然后会有人把你们都
      带到这里来。”
      
          于是父亲就开始为妇女和儿童住在山上进行他的计划。想到母亲会在这山上过
      着什么样的日子,我心情郁结,却仍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我已经有四个月没有
      看到母亲了。我好想在大山上大喊大叫,但我还是压抑住了这种冲动,谁让父亲不
      喜欢别人公开表达自己的感情呢。
      
          两天后,希尔开车带着我离开了我们的本- 拉登山。我坐在车上,回头看了看,
      父亲正看着我渐渐离他而去。父亲的身后是一片凄凉的石头山,而父亲就像是一个
      正逐渐老去的孤独的塑像。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父亲已经老了。他属于过
      去,而我则属于未来。我觉得自己已经从男孩变成男人了。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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