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办理收养公证1993年5 月,舅舅第五次到北京。
      
          温馨的家庭阳光,是怎样辐射进舅舅心房的——什么事?什么时候?通过哪一
      扇门窗?
      
          哦,是我们合家商议,要给舅舅安排一个未来的家。
      
          舅舅的态度很坚决:我不找太太,把小冬过继给我,我有了这个女儿养老送终,
      再无所求。
      
          那时,舅舅的身体已经很不好,连续心绞痛,多次住院了。老来无依的担忧袭
      击着他,他需要一个能够养老的家。
      
          对舅舅的请求,爸妈慨然允诺,看来他们已经商量好久了,我与丈夫泰来虽然
      刚刚知道,但也没意见。
      
          不管把家安在哪儿,我们都得去公证处办理过继公证。
      
          北京市公证处的民事组长是个胖胖的女同志,她纠正我说:是办理收养公证。
      她同时告诉我们程序:先办大陆公证,之后由台湾海基会核准大陆公证书后,再到
      台湾方面办理收养公证。
      
          于是,我们按照要求,分别东奔西走,准备了一大摞证明文件:台湾的、大陆
      的,舅舅的、爸妈的、我的、丈夫的,工作单位的、派出所的……然后,我们又偕
      三位老人一起到公证处办理手续。还好,事情算是顺利,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就领
      取了京证台字〔1993〕第492 号收养公证。公证书这样记录着:
      
          兹证明洪洲与××、×××(作者注:××、×××是我父母亲的名字,下同)
      商定,并征得被收养人郭冬的同意,洪洲于1993年8 月23日收养××、×××之女
      郭冬为养女,洪洲为郭冬的养父。
      
          北京市公证处公证员×× 1993 年9 月7 日公证书是法定机关对于民事上权利
      义务关系所作的证明,舅舅自然懂。领到公证书时,舅舅已经回到台北,我就在电
      话里给他一字一字地念,他显然十分重视,我的话音刚一落,他就落实道:“这就
      是说,自1993年9 月7 日起,北京市公证处确认了我和你的养父养女关系!”
      
          我说:“是啊是啊,舅呀,我是不是得改称呼啦?”
      
          舅舅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他说:“等台湾公证员协会的文件下来,咱就改口!
      我要告诉所有战友,我有个教授女儿!”
      
          我赶紧声明:“舅,是副教授!”
      
          舅舅说:“那你明天当正的,我后天再告诉他们!”
      
          我说:“行!”
      
          我们就笑。说实话,我很感动,也很感谢,舅舅为人低调内敛,他在不经意间
      冒出的话,说明他因我而骄傲,这是我们交往中出现的绝无仅有的一次话题,以后
      再也没有过。
      
          那是个秋天,可春风吹进了舅舅的心田,他的希望发芽长叶了。后面的事情如
      我们所愿,台湾海峡交流基金会于1993年12月31日发来了公证书核对证明文本,内
      容如下:
      
          证明
      
          财团法人海峡交流基金会
      
          (八二)核字第8840号
      
          本件公证书正本经核对与北京市公证员协会寄交之(93)京证字第492 号公证
      书副本相符。
      
          核对人员×××
      
          中华民国八十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舅舅收到台湾海基会发来的公证书核对证明文本后,抛却了所有的不快。按照
      程序,他再到台北公证员协会办理完我们的收养公证,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前面提到,如果不是因为柳太太与舅舅发生剧烈的争吵,他们的日子会一直在
      万大路过下去。从舅舅的薪水不再交给柳太太起,他们之间的相处就存了疙瘩。后
      来,舅舅不断来往大陆,不断动用自己的储蓄,这就使柳太太十分气恼。大概读者
      也猜到了,舅舅与柳太太的最大冲突,就在于舅舅发现了被柳太太扣押的北京来信。
      在舅舅看来,亲人所书写的每一封信,都是他生活的光亮,是他生存的寄托,更何
      况柳太太扣掉的是来自北京的最初两封信,那时舅舅正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亲人的消
      息。这是他们仅有的一次吵架,也是终结他们关系的争吵。这场无人能够化解也无
      可避免的战争爆发后,柳太太冲上楼,把舅舅的铺盖和箱子一股脑儿扔到了楼梯口!
      
          舅舅陷在沙发里,往舌头下塞了一片硝酸甘油,之后拉开搁放存折的抽屉。如
      果此时他给我打个电话,事情还有逆转的可能。我会劝他冷静,还会给柳太太打电
      话,尽量平息他们的矛盾。可是没有,舅舅习惯了自我决断。他的存款已经不够在
      繁华的台北市买房,他当天就去往台北县新庄市购买了一套两居室。他要用那所新
      房迎接我和泰来的到来。
      
          离开万大路时,舅舅将当年花重资建盖的二层小楼与冰箱、彩电、录影机、空
      调、衣柜等所有值钱家具都留在了柳家。他弯下腰,拥抱着已经坐在轮椅上的战友
      老柳。他们互相都感受到了对方的衰老,都预感到是最后的告别,便手拉手,强忍
      眼泪,互道珍重。柳太太一定后悔了,她跟着不望她一眼的舅舅,追到院门口,伤
      感地说:洪洲,有空来坐坐。
      
          男子汉尊严让舅舅昂起了头,他转过身,不看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日后如果
      讨饭……
      
          柳太太赶紧说:哪里、哪里会讨饭,你是吉人自有天相!
      
          舅舅只管说下去,仍旧一字一顿:我日后如果讨饭,走到你这一家,要绕过,
      去下一家!
      
          他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
      
          坦率说,我后来反省过这件事,也给柳太太打过电话。且不说舅舅当年将房子
      建在柳家屋顶上是对是错,只说他迁离万大路,离开柳家这件事,也许难说是上策,
      因为那套位于台北县新庄市的新房,后来招惹了无人能够预料的灾祸。
      
          迁进新庄市新房的最初日子愉快无比。没有人管束,没有人伸手要钱,自己是
      自己的,自由自在。舅舅变得轻松起来,时常哼着豫剧唱段。他有了自己的电话,
      老是打电话问我愿意当记者还是教书,说他主张泰来当自由撰稿人。后来他又想起
      给自己找个活,说我们仨人可以一起经商,他喜欢前店后厂的房,他愿意坐堂卖货,
      让我们当老板。总之,舅舅经常为自己一厢情愿的翻新花样,激动得睡不着觉。
      
          就在我们以为交上好运,好人得了好报时,舅舅在台北办理的公证活动撞上了
      红灯。
      
          我知道,舅舅这一辈子最怕填表写字,最不愿意与老兵之外的人打交道。可这
      两件事,他都赶上了。
      
          当舅舅将一沓材料送进台北公证员协会的窗口后,公证员告诉他,台北市收养
      政策有多条规定,舅舅只有一条不符合,那就是;养父养女年龄应当相距20年。舅
      舅绝望地申辩:我和外甥女年龄相差19年零8 个月,是19年零8 个月、19年零8 个
      月啊!公证员温和而果断地摇摇头:先生,不能办理。
      
          舅舅跌坐在公证员协会门口,用手捂着胸口。
      
          后来的事情发展令我吃惊,一生宁折不弯的舅舅竟然违了自己的性格,独自去
      寻访前台湾行政院长郝柏村。
      
          舅舅这样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兵,怎么敢惊动郝柏村?他为什么去找郝柏村,而
      不是别的主管高官?我倏地想起了舅舅给我讲述过的一段经历。
      
          金门之战1992年,舅舅带给我们一包邮票。他点着其中一枚画面说,在这个地
      方,我九死一生!
      
          那是金门。
      
          我叫起来:哇,舅,你敢跟解放军开战!
      
          舅舅眯着笑眼,只有饱经沧桑的人才能表现出那份淡定。
      
          我为此去查金门史料。
      
          金门岛、小金门,大大小小计13个岛屿。大金门岛长20公里,东距厦门10公里,
      形状似哑铃,东部多高山,西部多丘陵,北岸为黄白色沙质硬滩,适于人群大规模
      登陆。
      
          那时,在美国艾森豪威尔政府支持下,蒋介石政权频频向金门增兵,除了大担、
      二担两个小岛已有蒋军驻守外,至1958年夏季,金门已增至10万蒋军。无疑,金门
      成了两军必战之地。
      
          1958年7 月17日晚,中国国防部长彭德怀传达了炮击金门的决定。
      
          1958年7 月18日晚,毛泽东召集各军事部门负责人开会指出:金门炮战,意在
      击美。
      
          1958年7 月19日至8 月中旬,解放军调集兵力,在福建前线部署了地面炮兵36
      个营、海岸炮兵6 个连,459 门火炮,海军80余艘舰艇和海、空军200 余架飞机。
      
          2005年,由台湾历史博物馆筹备处编纂的历史文献画册《认识台湾》,这样记
      载着“万炮轰金门”事件:
      
          中国人民解放军于今日(本文作者按:1958年8 月23日)下午5 点30分时起,
      以数百门大炮向大小金门与大、小担等岛,进行密集性炮击,在短短两个小时内连
      续发射4 万7 千533 发炮弹,自此揭开“八二三炮战”序幕。我军虽然在第一时间
      伤亡惨重,但以军事地下化,来力抗地上的炮击,加上制空权在我,与美国第七舰
      队驰援,金门仍持续屹立在战火之中。
      
          金门炮击最激烈的时刻,蒋介石派遣蒋经国到金门督战。蒋介石操着浙江奉化
      口音对儿子说:“我最不放心金门,那个岛离大陆太近,离台湾却很远,我10万将
      士人人抱定拼死一战的决心,坚守5 日,美国必会出兵助战。如3 天都守不到,那
      就没有人会来救它了。你要常去金门,越有紧急情况越要去。金门必须确保无虞,
      那里的事情办不好,你就不要回来。”
      
          为遵父训,蒋经国一生共去金门123 次。
      
          美国政府不负蒋介石所望,紧急向台湾海峡调遣海、空力量。美国海军第七舰
      队主力远道而来,美国第一批海军陆战队近4000人在台湾南部登陆,远在中东地区
      的第六舰队舰只也驶向台湾海峡。不到10天,小小的台湾海峡就布满了航空母舰、
      重型巡洋舰、驱逐舰等各种现代化军舰,而天上也盘旋着第96巡逻航空队、第一海
      军陆战队航空队的飞机。台湾海峡成了举世瞩目的战场。
      
          舅舅的部队在这时接到了上岛命令。
      
          那不过是小金门的一个岛屿,上司规定,要派员先行侦察,然后根据侦察结果
      部署作战计划。
      
          命令一下达,没有打过仗的士兵人人自危。一个说法不胫而走:解放军海陆空
      拉好了一张网,谁上金门谁个是死!
      
          与舅舅相熟的人央求:洪洲,不要派俺啊。与舅舅不熟的人央求:长官,我还
      小,俺娘等俺养老啊。
      
          舅舅担任分队地面指挥,原本不执行具体任务,然而他禁不起年轻部下的央告,
      竟身先士卒地跨上了战车。按规定,四人一车,也就是说,还有三个士兵应该与他
      同车。
      
          “老吴!”舅舅大手一摆,招呼战友,“他们小,咱俩去执行任务,两人一车!”
      
          老吴磨磨蹭蹭,不情愿地钻进车,发动机轰响起来。舅舅挂上挡,一脚踩下油
      门,老吴嘶叫起来:“洪洲,娘就俺一个儿呀!”
      
          舅舅立马踩住刹车,痛痛快快地说:“好,你下车,我自己去!”
      
          他的平静与宽容,令老吴和所有的士兵吃惊。老吴下车后,跺着脚对跑远的战
      车喊:“洪洲,你回不来,俺为你娘送终!”
      
          那是一次凶吉难测的侦察。舅舅开着美制两栖突击战车,轰隆隆地下海,又轰
      隆隆地爬坡登陆。28岁的舅舅也许并不知道打什么仗,也并不愿意伤害谁或被谁伤
      害,可是当没有人情愿执行任务的时候,血气方刚的他宁愿代替兄弟们上阵。
      
          天上盘旋着低空搜索的解放军飞机,车旁穿梭着炸开花的弹皮。海涛阵阵,硝
      烟茫茫。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存在死亡威胁的恐
      怖时刻,舅舅的水陆战车跑遍了小岛的每一个角落。
      
          报告,舅舅用无线电喊话,岛上空无一人,报告完毕!
      
          很好,返航!对讲机那头喊。
      
          我们不知道舅舅是不是愿意返航,反正,当金门之战后的第四年,也就是1962
      年,蒋介石计划反攻大陆,拟派海军陆战队从青岛登陆,舅舅第一个报了名。他的
      想法很单纯:山东紧挨河南,我从青岛登陆就跑回河南老家,谁给他蒋军卖命!当
      然,由于蒋介石取消了登陆计划,舅舅也就放弃了自己逃跑回家的梦想。
      
          舅舅从小金门返航了,他丧失了一次最有可能实现的逃跑机会。想想看,一个
      人,没有蒋军监督;是个小官,了解一点军事机密;驾驶着世界上最先进的美制两
      栖突击战车,他的投诚是不是应该受到大陆欢迎?当然我们也很难预料,那毕竟是
      仇恨“美蒋特务”的年代,只要舅舅一踏上陆地,等待他的究竟是回乡见爹娘,还
      是万民追打的拳头,抑或是来自监狱的手铐,就很难说了。
      
          接下来的事,使舅舅兴奋了许多年。
      
          孤胆作战的舅舅,受到了嘉奖。颁奖会上,39岁的国民党第九师师长郝柏村向
      他走来。
      
          郝柏村是蒋军中最年轻的将军。这位黄埔军校第12期毕业生,1956年初就担任
      金门防卫司令部的炮兵指挥官,睿智过人。他上任后就推倒金门炮兵阵地上的全部
      沙包掩体,建立了永久性的钢筋水泥掩体。因此,当解放军的密集炮火摧毁了岛上
      蒋军几乎全部通讯系统时,唯独郝柏村的师部通讯还一直与总统办公室保持着联系。
      
          据统计,郝柏村当时驻守的小金门承受了解放军发射炮弹总数的近一半,有578
      人阵亡。在一次视察途中,郝柏村刚离开厕所,一发炮弹便轰然炸掉了厕所的左角。
      这个长着浓眉的郝柏村,简直就是蒋军中的传奇人物。
      
          39岁的将军把金灿灿的授带披在28岁的舅舅肩头,他大概是舅舅一生中接触过
      的最高级别长官。最让舅舅不能忘记的是下面的场景,郝师长使劲摇着舅舅的手激
      动地说:“洪洲啊,你是我们大家的榜样!”然后,他手搂舅舅肩头,向官兵呼喊
      :“守着大担,守着金门,就是保卫中华民国的生存!”
      
          气壮山河的呼声,长久不息的掌声,全场有节奏的“洪洲——洪洲——”的呐
      喊,无疑是舅舅此生获得的最高赞誉。所有人都看到,冷面的舅舅,绽开了一脸灿
      烂的猩红。
      
          得到荣誉的不止是舅舅,炮战结束后,郝柏村从蒋介石手里得到了云麾勋章与
      虎字荣誉旗,并升任金门防卫司令部司令,这就是台湾人全知道的郝柏村“一炮成
      名”的经历。
      
          1958年后,金门之战渐渐演变成了象征性战役。中共中央、中央军委规定,逢
      年过节停炮三天;再往后,一般炮弹只装宣传品,打炮就变成了政治攻势。这样的
      “炮战”,从1958年秋冬延续到1979年元旦,整整打了20年。舅舅早就不闻不问,
      也早就不提当年之勇了。
      
          刚刚卸任的台湾行政院长郝柏村的府邸,是一座傲气十足的豪宅。
      
          卫兵举手拦住了舅舅。舅舅说:我要见郝师长。卫兵说:郝院长不会客。舅舅
      生气了:他是我的师长,我算什么客!
      
          舅舅的喊声惊动了郝府,郝柏村秘书出来了,舅舅递交了自己赶印的名片,希
      望当年的师长给指个路。
      
          舅舅在郝府前等待了许久,秘书又出来了,话语简单而明确:郝院长刚卸任,
      各党派非议不少,不便会面,也不便提出具体意见。
      
          秘书会说话,边扶舅舅往外走,边出主意:大叔呀,还是找大陆方面通融吧,
      比如让您外甥女找户籍警修改出生日期,大陆好办事的呀。
      
          舅舅不知道,蒋介石在世时给一份准备提拔郝柏村的文件上批示过8 个字“不
      恤下情,用之危险”,这里评价的就是郝柏村。当年的郝少将“不恤下情”,目前
      刚刚当选为国民党中央副主席的郝柏村怎么会关注一位老兵的疾苦呢?
      
          舅舅的兴奋,倏地降到冰点。当年的师长拒绝接见1958年的“榜样”。也就从
      那一刻起,舅舅衰老的心灵永远埋葬了39岁师长的笑脸,也埋葬了自己苦苦期盼的
      与外甥女夫妇组成两代人小家的梦想。
      
          就从那天起,舅舅再也没提过收养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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