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亚里士多德说,“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罢免村主任就是琴坛村的政治,而
      且是最大的政治。
      
          政治打破了山村的寂静,无论是同乡会的支持者,还是邓士明的支持者,抑或
      两边都不支持的人,心都无法平静。琴坛突然变得警觉了,敏感了,哪怕风吹草动
      都不放过。桥边树下马路旁,三三五五的村民谈论着,议论着,争论着,辩论着,
      大道消息、小道传闻、风言风语、飞短流长在众口传播着,心似雨中的浮萍在传闻
      中上上下下,起起落落;像要被刮断根似的惶惶,忐忑不安。廖祥海、张林军等人
      不时接到村里的电话,焦虑不安地问道:“你们到底搞得怎么样了,怎么还没有结
      果呢?邓士明说你们都被他摆平了,是真是假?”
      
          “什么时候能有个说法?我们字也签了,押也画了,你们要是撤了,我们麻烦
      可就大了。”
      
          村里人急,同乡会也急,再急也得按法律规定的程序走不是?为安抚民心,这
      些年轻人只好多回村几次,在溪滩边的公路上走一走,在屋前屋后转一转,亮一下
      相,让村里人看看,知道他们还都在,既没逃跑,也没被公安局抓走。
      
          2010年1 月8 日下午,琴坛村将召开户主大会,对罢免办法进行投票表决。婺
      城区人大、组织部、纪委和民政局的领导,以及乡党委、乡政府的所有干部都来了。
      民政局副局长朱育清担心的是能否有三分之二的户主到会。法律规定必须有三分之
      二以上的户主到会才具有法律效力。琴坛村有134 户,如果有45家户主拒绝到会,
      那么就达不到法定人数。罢免成功与否,那不是政府的事,政府要做的是让老百姓
      真正当家作主,让罢免在法律范围内进行。开会人数达到法定标准,罢免办法被否
      决是一回事,人数不到则是另一回事。
      
          要让90位以上户主与会,这确实不是件容易事。村里许多家的户主在外谋生,
      大部分集中在金华市区,少部分在邻近的义乌、武义、永康等县市。对这些人来说,
      生活与奋斗的重心已移到城市,一年到头也不回来几次。他们肯放下生意,或放弃
      一天的工资回村开会么?
      
          无论如何也要凑够这个数!同乡会进行了分工,每个人负责多少个,动员他们
      回村开会。在金华市区的,同乡会出车把他们接到市民广场,不便于接的打的报销。
      同乡会花600 元钱租了一辆大巴,将集中在市民广场的村民送回琴坛。
      
          村里有些人平时遇事绕着走,树叶掉下来都怕砸了脑袋,要让他们表决什么,
      那比杀头还要难。张明辉给在大房山做生意的表哥打电话,动员他回村开会。姑姑
      和姑父知道后,说什么也不让儿子回来。姑父过去就忧心忡忡地对张明辉说:“你
      加入同乡会,去罢免邓士明,这样我在村里的事情就难办了。你们要是弄不掉他,
      我的麻烦可就大了。”他们对罢不罢免邓士明并不在意,在意的是不能给他添麻烦。
      为此,张明辉跟姑姑差点儿闹翻。最后,表哥自己选择回村开会。
      
          琴坛村村民会议如期举行。琴坛村热闹得像过年似的,白发苍苍的老人捧着暖
      手用的火笼、拄着拐杖来了,多年未回村的村民回来了。破旧的礼堂挤满了人。全
      村134 户,有116 位户主与会,超过法定户数,支持罢免的来了,反对罢免的也来
      了,连邓士明的母亲都到会了。罢免村主任对村民来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
      他们不了解罢免程序,不清楚到会户主低于三分之二这会就开不成了。
      
          会议由村党支书邓士根主持。《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被
      提出罢免的村民委员会成员有权提出申辩意见。可是,邓士明拒绝到会,只好取消
      了这一内容。邓士根宣读了《琴坛村村委会主任罢免办法》,然后投票表决。发出
      选票116 张,收回来110 张,同意罢免办法的为98张,《琴坛村村委会主任罢免办
      法》顺利通过。于是,箬阳乡人民政府发布了2010年一号公告:琴坛村村民罢免委
      员会成立,党支部书记邓士根担任主任,张明华、张明辉担任副主任,廖祥海、余
      根基、张荣海等人担任委员。乡政府成立工作指导小组,乡长张时达任组长。最后,
      琴坛村村民罢免委员会发布公告:罢免表决日期定在2010年1 月29日。
      
          琴坛村沸腾了,担心同乡会年轻人半途而废的村民喜笑颜开,奔走相告。老人
      感慨万千,我们琴坛已几十年都没开过这样的会,没这么齐心合力做过一件事了。
      这些年来,村民都忙着过自己的日子,做自己的生意,赚自己的钱,采自家的茶,
      已很少这样为村里着想了,很少想为村里做点什么了。张贴公告和投票结果的村礼
      堂门口聚满了人,有人看了一遍又一遍,不识字的让人读了一遍还不肯走,他们没
      想到自己不仅有权选村主任,还有权把不称职不满意的村主任罢免掉。他们说不出
      这是民主政治的进步,讲不清村民自治之类的大道理,可是已真切地感受到民主的
      春风。
      
          是啊,在中国,对广大农民来说,罢免村主任还是十分陌生的。在许多人的眼
      里,这是可望不可及的,这是难于上青天的!他们对于那些大肆敛财、胡作非为的
      村官所采取的办法就是忍,忍到他期满,忍到他躺在床上干不动为止。可是,琴坛
      村的年轻人凭着自己的勇气、胆量和魄力,还有对村子的爱,成功地推动了罢免程
      序的启动。
      
          同乡会的年轻人在晚上十点多钟才回到市区,他们突然想喝酒,特别想喝,于
      是相约今夜要尽兴喝酒,不醉不罢休。他们找一家小酒馆,十几个人频频举杯,庆
      祝这两个多月的艰苦奋战,庆祝首战告捷。酒瓶空了,心事满了,这两个多月多么
      地不容易啊,忍受多少委屈,承受多大压力,付出多少艰辛?有几人后院没起火,
      谁的老婆没有意见,甚至提出离婚?
      
          张明辉是做电器生意的,一年赚二三十万元,为罢免村主任不仅天天开会,而
      且隔三岔五就要回村,老婆生气地说,你不好好做自己的生意,干吗要去搞那个事?
      
          廖祥海的店是和妹夫合伙开的,这段期间店里生意全交给妹夫去打理。他起五
      更爬半夜的,把老婆惹火了:“你天天忙这种事,花钱,搭时间和精力,耽误生意
      不说,还得罪人,搞得家人整天为你担惊受怕。你跟邓士明是亲戚,又没有什么深
      仇大恨,为吗要得罪他呢?你还想不想过了?”
      
          张林军跟老板既是亲戚又是朋友,每当老板去安徽、山东等地出差,都由他来
      开车,白天他们边走边聊,晚上一起饮酒。听说张林军参加罢免村长的事后,老板
      劝道:“别做那事儿,劳神费力,还得罪人。”后来见张林军全身心地投入进去,
      连公司的事都没心思做了,老板发话:“你是公司的人,就得守公司的规矩!”潜
      台词很清楚,你要不干就走人。接下来,张林军的工资停发了。老婆恼火地说,
      “你晚上开会开到半夜十一二点,早晨五六点钟爬起来就走了。遇到麻烦不回家,
      要商量解决办法;成功了也不回家,要喝酒庆祝。你每天晚上回来时我睡了;早晨
      走时,我还没醒,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你的人影。”最后,老婆给他发一条短信:
      “你再跟村里那帮人搞下去的话,我们明天就去民政局开一张。”
      
          张荣海的老婆和孩子在村里,生活靠他在市场外边拉脚维持。他过去每天赚三
      百多元钱,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参与罢免活动后,许多活儿都推掉了,生意不做了,
      整天开着柳州五菱小货拉着廖祥海他们到处跑,钱没赚到不说,轮胎跑破,老本贴
      进了万八千元,后院能不起火么?
      
          余根基在金丽温高速公路出口打工,为村里的事,请假成为家常便饭。他在2008
      年才结婚,孩子小,老婆在一家幼儿园当园长,工作很忙。他晚上不回家,小孩哭
      闹,老婆连饭都吃不上。老婆说:“你再这样下去,我幼儿园也不办了,咱们离婚。”
      余根基英雄气短,自己收入低,又增加了额外开销,除交会费,还有各种各样的捐
      助。
      
          小酒馆地上空酒瓶越来越多,大家喝得面红耳赤,有了几分醉意,可是还在说
      着想着村里的事。
      
          下午,老妈去开会了,邓士明把自己关在了家里。他感到委屈,感到窝囊,这
      个村主任当得他自己没少费力不说,还搭上了哥哥和弟弟。过去自己的日子在村里
      还算富裕和滋润。采茶的季节回村里忙忙,忙过之后去弟弟的公司当当保安,轻松
      加自在,一年有几万块好拿。自己跟弟弟在金华开家茶叶店,每年纯赚8 万多块。
      他们的茶叶连续两年获全国金奖,金华市政府每次奖励1 万块,婺城区奖励5000块。
      当这个村主任当得累不少挨,气没少受,罪没少遭,这一年零八个月损失惨重。上
      任后,领着几位村民查账,奔波劳累不算,人还没少得罪,经济上损失不少。以前
      打一天工赚一百多块,村里的误工费每天才25块。别人的误工费都发了,他还一分
      钱没取,谁让自己是村主任呢?自己少收入好几万元不说,春节、重阳节慰问村里
      的老人还要搭进去14000 元。这个村主任官不大,责任不小,每逢下雨时就提心吊
      胆的,不管乡里来不来通知,自己都要和村委值班,村民的危房要去看看,龙潭溪
      还要监视着,万一发大水淹了溪边的人家可不是小事。他们说村庄整治我没搞上去,
      村民不满意,这怨得了我么?我哥哥弟弟帮了多少忙?找人测量规划,村里一分钱
      都没花,乡里看过规划图后,认为在乡里14个村庄中是最好的一个。我弟弟说了,
      钱不够他还可以找一些老板捐助点儿,可是实施起来阻力重重,许多人都想说了算,
      我有什么办法?修乡到琴坛的公路,我捐了一块山地,525 平方米,没跟乡里要一
      分钱,公路没修下去,那是补偿不合理。溪滩承包,我说谁出钱多给谁包。村里人
      出800 元,我没答应;有人出2000元,我也没同意;乡里有人介绍来一位,说出1.3
      万元,我还是不同意;Y 老板出了1.6 万,我让村民代表看了合同,并且跟他们说,
      这个合同,你们认为满意,对老百姓有利,你就盖章(摁手印——作者注),没利
      就不要盖章。村民代表同意了,盖章了,我才把公章盖上。同乡会要罢免我,我问
      心无愧啊,下对得起老百姓,上对得起乡政府。同乡会那十几个小流氓来找我,说
      是送什么罢免申请,其实是要打我,送申请来那么多人干啥?母亲为了让他继续当
      村主任,同时也怕他挨打,跪下来求拜,他们才跑。自古以来,上跪苍天,下跪父
      母,让老妈给那帮二三十岁的小流氓下跪,这对他这个当儿子的来说是奇耻大辱!
      
          乡人大副主任找他谈话,指出三条路好走,一终止承包合同,取得村民的谅解,
      继续当村主任;二是自己主动辞去村主任;三是等着罢免程序启动。最后劝道,你
      好好考虑一下,有183 位村民要求罢免你,你吃不吃得消?他不相信有这么多人要
      求罢免自己,要求鉴定一下那两页半手印的真实性,有没有一人摁几个或几十个的
      现象。Y 老板同意交回合同,这已经是很给那些年轻人面子了,他们却不接受,坚
      持要罢免。那就随他们去吧,我邓士明奉陪到底,最终是鱼死还是网破还不一定呢!
      
          这个下午,可谓“正在烟柳断肠处”。邓士明一支接一支吸着烟,想着心事。
      短促的烟团从他口中喷泻,很快随风飘散,家门前那条没心没肺的龙潭溪水哗哗流
      淌着。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村里人再穷也讲面子,常说的一句狠话就是“叫
      你没法做人”,也就是让你没脸见人。邓士明要当这个村主任,从某种意义上说,
      也是要个面子,要的是他邓士明的面子、他们哥儿几个的面子,他们老邓家的面子。
      如果被罢免了,那不仅是没面子,而且是丢了大面子。
      
          事已至此,他已无计可施,于是丢下烟蒂,用脚踩灭,脚还旋了一下。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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