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9年10月27日傍晚,一阵秋风扫过之后下起牛毛细雨。
      
          廖祥海赶往东关超市。他没撑伞,让街灯柔和的灯光和蒙蒙细雨尽情洒落在脸
      和身上。他刚30岁,那张娃娃脸挂着掩饰不住的稚气,尤其笑起来就像孩子似的无
      拘无束,天真无邪。此时,他却笑不出来了,愤懑像把草塞在心里。他想借酒浇愁,
      半瓶白酒下去了,那把草不仅没被冲走,反而像给愤懑注射了一针兴奋剂,让它在
      血液里奔突起来。
      
          下午,荣海打电话说,村里出事了,邓士明把龙潭溪给包了出去,一年才16000
      元。
      
          荣海姓张,比祥海大12岁,不仅是祥海的亲娘舅,还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琴坛村不大,历史却比美利坚合众国还长,至今已400 多年。全村里有五大姓,
      廖、张、邓、邹、罗。最先来琴坛的是姓邓的和姓廖的,随后才迁来其他三姓。他
      们都是福建移民,说着福建版金华话,或者说是金华版福建话。后来居上,现在村
      里最大的是张姓,最小的是罗姓。村里到金华市区45公里,2000年前要走五六个小
      时山路才能到安地镇。当时的村主任申小妹说,金华市的一位副市长来村里视察,
      从安地走到村里就把鞋子走破了。他见这里的村民闭塞,生活太苦了,拨给15万元,
      让琴坛村修公路。琴坛到安地的公路通了,到乡的公路还没通。
      
          偏僻闭塞,村民的婚姻只得“自力更生”,“就地取材”。这么一来,村里亲
      戚套亲戚,可谓“亲网恢恢,疏而不漏”,一竿子打不到,两竿子准搭上。廖祥海
      跟荣海是亲戚,跟邓士明也是亲戚。祥海的父亲是邓士明爷爷的养子,这样算来士
      明还是他的堂兄嘞。士明跟现任村支书邓士根也是堂兄弟,在琴坛是“我家的堂兄
      表弟数不清”嘞。
      
          廖祥海19岁就离开了村,当了几年油漆工,现在跟妹夫合伙在模具城开一家模
      具公司。生意忙,他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琴坛。别看祥海年纪不大,已是两届村
      支委。琴坛村134 户农家,374 人,三分之二在村里。琴坛跟其他经济欠发达的村
      子一样,留守的是“386199”特种部队,除了女人孩子就是老人,年轻力壮的没几
      人。
      
          “两委”成员也分为两地,以邓士明为首的村委会有三位村委,驻守村里;以
      邓士根为首的支委会的五位支委,三位在金华市区,两位六七十岁的在村里。邓士
      根也在模具城做生意,另一位支委在金丽温高速公路出口处打工。
      
          荣海还说,承包龙潭溪的Y 老板在邻镇茶山那边也承包一条溪,一年166600元。
      
          荣海属于“两栖”人,一脚在城里,一脚在村。他有一辆柳州五菱小货车,在
      金华的市场门口拉脚。一是有车方便,二是老婆孩子还在村里,回村频繁。他老婆
      是三位村委之一,村里的消息自然灵通。
      
          “他们的溪比我们的短,河道也没我们的宽。凭什么我们的承包费还不到他们
      的十分之一?再说,这么大的事邓士明怎么能一个人作主?”廖祥海一听就火了。
      
          “合同签了28年。”荣海说。
      
          “开什么国际玩笑?”廖祥海吼叫一声。
      
          荣海的话像星星之火,转瞬就在廖祥海的心里燎原了。一年亏15万多,28年亏
      420 多万元!420 万对于富村算不了什么,对于琴坛来说那就是天文数字!再说,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村界内的龙潭溪长近5 公里,是溪的源头,清澈见底。它是
      村里的母亲河,村民是吃着溪里的水长大的,小时候还在溪里游泳嬉戏,捕鱼捞虾,
      他们对这条溪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邓士明将它以十分之一的价格承包出去,这是
      对龙潭溪的亵渎,是对琴坛父老乡亲的污辱和出卖!
      
          琴坛村没有集体经济,山都包给了村民,这条溪是村里唯一的公共资源。这事
      要不要管,该不该趟这浑水,有没有必要操这份心?近几年,他的生意不错,赚了
      些钱,刚刚花六七百万元购进三台数控设备,忙得焦头烂额。他连问自己几遍,没
      有答案。
      
          琴坛村虽然不大,可是关系复杂,哪人身后没有一个家,哪家没有三亲六故?
      有时得罪一人就等于得罪大半个村子,常常有些事明知不对,也没人站出来反对。
      他是在金华了,可是他母亲还在村里。再说,得罪他邓士明没什么好处。邓士明的
      一个弟弟在金华最大一家百货公司当副总经理,另一个在监狱任执法大队的大队长,
      廖邓两家毕竟还是亲戚,逢年过节两家人还要聚聚餐,吃顿饭。
      
          荣海似乎想到了这一点,在电话里说:“这种情况要是没人站出来的话,以后
      全村里的利益就更没保障了。”
      
          是啊,留在村里的除了老人就是女人和孩子,他们哪个敢得罪村主任?村里的
      “能人”都在城里“发展经济”,没有时间和精力管,也不想管村里的事。这不就
      等于村里唱了“空城计”,村主任想干啥就干啥了?不行,我得召集大家伙商量一
      下。
      
          “溪滩?他连溪滩都敢包掉,这么大胆啊?刚当一年多村主任,别的没干,先
      卖东西了。”张林军气愤地说。
      
          张林军27岁,在城里闯荡五六年了。现在金华一家投资公司当会计和跑业务。
      
          “有意见就碰碰面,听听大家的。”张明华不快不慢地说。
      
          张明华是能人。他38岁,不仅脑袋灵光,而且很有能力,20多岁就当上了村主
      任,10年前跑到金华经商,现在是红双喜婚庆广场的老板。能人大抵都有这个特点
      ——消息灵通,是信息的集散地。溪滩承包的事,他两天前就听说了。他不相信,
      打电话问在村里的老爸,老爸和表哥都是村民代表。老爸说,这事情是有的,他也
      跟着在承包合同上签了字。“这么大个事情,你也不问一下?”张明华忍不住埋怨
      老爸一句,也就将它放下了。做生意就是要钻进钱眼里,眼睛一睁一闭想的都是钱,
      哪有精力操闲心?廖祥海一提醒,他也觉得是件大事,想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挽
      回的余地。
      
          金华市区不大,不论是对事儿关心,还是对聚会有兴趣,大家丢下饭碗就跑了
      过来。
      
          7 点半,13位琴坛村的年轻人就聚集在东关的超市。这是村民余金炉开的,租
      的是邓士勇的房子。
      
          邓士勇是老村主任申小妹的儿子。4 岁时,他户口就迁到了市里,在市里读书,
      又从市里参军。转业后,在中国银行金华分行工作。邓士勇是村子里的城市人,不
      仅文化水平高,有头脑,有能力,而且还拥有人脉资源。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几十
      年,有同学、战友和同事,还有以各种各样方式结交的朋友。邓士勇就住在超市楼
      上,廖祥海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就想请邓士勇参加,让他这个城里人给出出主意,
      策划策划。
      
          “龙潭溪被承包出去了,我们怎么不知道呢?”关心此事的村民一见面就抱怨,
      不是对这事不满,而是感到自己被村里忽略了,有点儿恼火。
      
          “这么大个事儿,没经过‘两委’讨论,没召开村民代表大会,也没经过乡招
      标办公开招标,他邓士明就把合同给签了,承包费还这么低,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廖祥海说出自己的猜测。
      
          “溪滩是全村人的,要卖也得卖个好价钱,也不能贱卖呀。”张明辉说。
      
          张明辉在金华开家电器商店,生意不错,一年能赚二三十万,在村里人眼里算
      得上大老板了。
      
          说是“贱卖”显然用词不当,夸大其词,琴坛村人讲话不讲究准确,讲究的是
      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情绪,没人会纠正这种概念错误的。
      
          超市太小,除了货架货物之外,空间有限,十几个人挤在里边有点压抑,好像
      这人呼气时,那人才能吸气,影响思维。外边的雨善解人意地戛然而止,他们把凳
      子搬到外边,围成一圈,一边喝茶,一边嗑瓜子儿,一边聊天,一边商量事儿。
      
          “溪滩这东西不是个人说了算的,那是村里的资源,是祖宗留下来的,不是说
      随便拿出去包给别人28年的。”张明华说。
      
          在政府机关,说话的分量往往不在于说者聪明还是愚蠢,而在于其级别的高低
      ;在民间,说话的分量有时不在于对错,而在于说话者的威望。张明华说话声音不
      大,却很有鼓动性。
      
          “我们要想办法把这龙潭溪收回来,不能这样就算了!”廖祥海建议。
      
          “让邓士明把钱退回去,把溪滩收回来。要承包也要经过公开、公正、公平地
      招标投标才行,他们的合同无效,废掉废掉。”
      
          这些年轻人不同于村里的老人,在城市闯荡多年,不仅见过世面,而且接受了
      现代文明。
      
          “邓士明上来之后什么事都没做起来,还乱讲话,搞得村里不得安宁,我看趁
      早把他免掉算了。”张林军说。
      
          张林军说话直言不讳,从不转弯抹角。
      
          聚会的主题可能是一个,动机和想法往往是N 个,有的想把承包合同废掉,将
      龙潭溪收回来;有的想发发牢骚,有的想凑凑热闹。他们都称得上村里的精英。哪
      怕知道自己算不得精英,也希望被看作精英。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多数人没想
      罢免村主任,要知道有这一动议的话,也许就不来了。聚会不同于开会,开会犹如
      龙潭溪,只要不发洪水就会顺着河道流淌下去,聚会是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一条溪流,
      流到了一起,说不定在哪儿就掀起巨澜,甚至于决口。大凡政权不大稳定,统治者
      最怕的就是群众聚会,国民党统治时期许多茶馆酒楼都贴着“莫谈国事”,怕的就
      是这个。
      
          张林军的话有人称赞,有人沉默,有人开心,有人胆怯。张林军根本就不管他
      人是怎么想的,索性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的想法统统倒了出来:“我们再也不
      能这样了,不能再对村里的事不管不问了,应该为村里做点什么了……”
      
          “是啊,等我们老了,还得回村呢,那里还是我们的家呢!”张明华悠然说。
      
          邓士勇提议成立个组织,就叫同乡会好了。什么叫有头脑?这就是有头脑,让
      别人的想法顺着自己河床流淌!在座的人不禁拍案叫好,让邓士勇负责起草同乡会
      章程。他们已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村民”,他们除出身农家,户口不在城市之外,
      已同城里人没什么区别,知道与了解的东西不比城市人少多少。
      
          “我们要把村里那些有志向的、正派的年轻人都吸引进来,每人每年出点儿钱,
      为村里办点实事!”廖祥海兴奋地说。
      
          大家兴奋地聊到半夜12点才散去。
      
          次日晚上,大家在世贸大厦张林军的办公室再次聚会,参会人数陡增至17人,
      其中有村支委余根基。这一天,余根基休班,回村看望父母,搭张荣海的车返市里
      时听说了此事,饭没吃就跑来了。
      
          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这次聚会的头一件事就是选举同乡会会长。大家过
      去就佩服邓士勇,昨晚之后就更佩服他了,一致推举他为会长,张明辉为副会长。
      邓士勇是有心人,早已起草好同乡会章程。章程的主要内容是:以主持正义,扶贫、
      扶弱,团结同乡,共同为村的发展尽力为宗旨,共同帮助同乡村民致富;会员将尽
      自己所能上缴会费,每年不得低于500 元,所交费用用于主持正义、扶贫、扶弱及
      本会的正常运转;会员做的所有事都是义务。章程在表决后通过。
      
          对做生意的人来说,500 元会费算不了什么,可是对余根基、廖枣红等打工的
      来说,这可不是小数。余根基的月工资只有1200元,加上补贴才2000来元。他40岁
      结婚,孩子才一周岁,开销很大,另外每月要还六七百元的房贷,还要补贴父母一
      点儿,一下拿不出500 元。他提出分期交付,先交300 元,等缓缓劲再交200 元。
      其他人见余根基都交了会费,没带钱的借钱交了,连平时一毛不拔的人也都痛快地
      掏出了钱。
      
          不想从她那得到什么,却愿意为她而付出的地方叫家乡。他们相互感染着,激
      励着,感动着……
      
          接下来的议题是罢免村主任。邓士勇说,这好办,回去把他的公章收回来就行
      了。
      
          “不妥,村长是行政官。我们得给乡政府打报告,让乡里把他撤掉。”有人不
      同意地说。
      
          在中国,村主任可以说是最小的官,小到连国家干部都不算。除村民之外,几
      乎所有人都不拿村主任当干部。2002年,湖北省某乡镇干部随便给村主任写个便条,
      该乡镇的一位姓谭的村主任就乖乖地辞职了;2003年,山东省枣庄市泥沟镇政府居
      然撤销了合法当选的村主任秦实华的职务。所以说,琴坛人不知道怎么罢免村主任
      并不稀奇。
      
          廖祥海和张林军上网查过,没查到罢免村主任的办法,只查到几则报道,了解
      到罢免远比选举复杂,要成立罢免委员会,要村民投票表决,许多村子折腾了一番
      还没成功。这俩人可不是“杀猪不吹——蔫退”的主儿,敢想敢为,所以不论成败
      都要走一遭。
      
          邓士勇起草罢免申请书,众人纷纷提供罢免理由。
      
          “他的村长当得不称职。事情呢不做,村庄整治到现在都没有搞上去,在乡里
      都倒数了……”
      
          “他领人查了一年多的账,误工费就花了好几万……”
      
          “他把村里的礼堂无偿让给邹旺根的小姨夫搞来料加工……”
      
          邹旺根是村委,是邓士明的得力助手,也是张林军的亲娘舅。他们舅甥本来不
      错,自从邓士明当选村主任,邹旺根当选村委之后,他们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关
      系越来越僵。
      
          “他阻挠修筑琴南公路,叫几个无知的妇女躺在挖掘机下边,还煽动几个年纪
      大的人,睡到挖掘机上,想获得高额赔偿,搞得至今村里到乡的公路还没有通。”
      
          写这种材料对邓士勇来说是小菜一碟,刷刷刷,很快就写完了。他将大家的意
      见归纳整理,高度概括为:琴坛村两委罢免申请箬阳乡人民政府:我村村主任邓士
      明因不顾村集体利益、未经正常程序出让村集体资源,极大地损害了村民的利益,
      有出卖集体利益的可能。加上上任后不做实事,只停留在无根据的事上乱翻,管理
      杂乱,使全村处于不断的争吵当中……现村民按序联名特提请上级部门批准罢免村
      主任及部分村委并同时提前进行改选。
      
          特此申请
      
          琴坛村民联名:
      
          廖祥海和张林军率先签字画押。
      
          有人傻眼了,这白纸黑字、鲜红手印,将来想反悔都来不及。邓士明和邹旺根
      等人要知道自己背着他们参与和策划了罢免,在村的家人还有好果子吃么?内幕,
      什么内幕,内幕只是媒体吸引眼球的字眼,中国还有多少内幕可言?有人扎牢过口
      袋,没人扎牢过嘴巴。今晚的聚会,谁说了什么,说不定明天邓士明他们就知道了,
      也许今晚散会不一会儿就知道呢,指不定谁要倒霉,倒大霉!
      
          当非洲的野牛群与狮群相遇时,公牛会犄角朝外地守着牛群。这时,即便饥肠
      辘辘的狮子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旦哪头公牛恐惧了,掉头就跑,牛群会轰然而散,
      哪怕剽悍的公牛也会成为狮子腹中的食物和丢弃荒野上的白花花的骨头。怎么样才
      能不散群,牛没办法,人有办法。邓士勇提议起草一份承诺书,承诺同心协力,共
      进共退。为防止有人违约,承诺书加了一条:“为树立个人信用,特此承诺,如有
      违反,即通过媒体向社会公布。”最后,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承诺书上签了字,画了
      押。
      
          邓士勇举着承诺书对大家说,有了承诺就谁也不能退出,共同坚持到底。谁要
      是退出,谁要是出卖我们,或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情,我们就把这张承诺书贴到村
      里去,叫他没法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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