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以为,我和父亲,再也不会发生冲突了。我以为我长大了,再也不会惹父亲
      心烦。但儿子终究是儿子,在外面受人冷眼,受人打击时,我也学会了隐忍。可是
      在父亲面前,我永远也学不会,我还是我,我不想压抑自己的情感。而父子之间微
      妙关系的真正转折点,是在我结婚之后。婚后,打工多年的我回到了家,做起了养
      殖发家的梦。我养了许多猪,为了这些猪,我再次和父亲发生了冲突。自从我结婚
      后,父亲心甘情愿地退居二线,什么事都不再作主,由着我来。两次争执,和从前
      也有了很大的转变。一次是我想把菜园全部种上猪菜,父亲却一定要在大片猪菜中
      辟出一小片来种辣椒。父亲把我种好的猪菜锄掉,说他要种辣椒。在我们那里,没
      有辣椒,简直是没办法吃饭的。但我反对父亲在那块地里种辣椒,我说可以去另一
      块菜地种。父亲坚持,说他就要在这里种,似乎没有什么理由。父亲买来了辣椒苗,
      自顾自地栽他的辣椒苗。我生气了,说,你栽了也是白栽,今天栽,我明天就给你
      挖掉。父亲挥动着锄头,说,你要是敢挖掉,老子就一锄头挖死你。我突然觉得,
      父亲还是从前的父亲,儿子也还是从前的儿子。不过父亲在说完这句话后,突然变
      得很伤感,不再言语,默默地栽完了他的辣椒苗,回到家中,发呆。我也并没有挖
      掉父亲的辣椒苗,但这件事,还是伤了父亲的心。还有一次,栏里的猪开始转入育
      肥期,这时要让猪多睡,由过去的一日三顿改为一日两顿,猪们开始不习惯,在栏
      里叫得凶。父亲看着猪们可怜,自作主张拿了青菜去喂,我觉得父亲不该干涉我科
      学养猪,于是把父亲数落了一顿。父亲很委屈,一言不发,回到房间就睡了,也不
      吃饭。父亲用绝食对抗着来自儿子的暴力。我投降了,彻底服输,第一次自动地给
      父亲跪下,我说,你不吃饭,我就不起来。
      
          父亲老了。老小老小,父亲变得像个孩子。
      
          父亲再不骂人了,再不打人了。父亲变得平和了,慈祥了。
      
          但我们兄妹一个都不在他身边。我们常年在外,也难得顾上父亲,除了给父亲
      寄生活费,实在没尽过什么孝道。父亲说他其实不需要钱,父亲需要的,我们却不
      能给他。父亲需要我们在身边,哪怕烦他,让他生气,也比看不到我们,听不到我
      们的声音强。好在,那些年,大姐一直在家,每月回家帮父亲洗一次被子。父亲的
      生日,端午,中秋,她都会回家看看。这是父亲唯一能享的亲情。2004年,我的大
      姐突发心肌梗塞去世了。父亲一下子老了许多。父亲说,人生最大的不幸,少年丧
      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女,都被他遇上了。
      
          次年春节,我把父亲接到深圳过年。父亲第一次来深圳,我的女儿子零天天陪
      着爷爷到处转。父亲像个孩子一样,陪孙女去公园钓金鱼,花了几十块钱钓到三条
      金鱼,又花钱买了一个鱼缸,和孙女兴冲冲地回到家里。那时我失去了工作,在家
      自由撰稿,文学刊物还没有开始接纳我的小说,发表极困难,差不多是在吃老本,
      经济状况极差,父亲却花了近百元,只是为了逗孩子开心。我再次数落了父亲。不
      过这次父亲没有生气,只是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也不辩解。我一走,他就和孙女
      一起喂金鱼吃食,爷孙俩笑得很开心。
      
          过年时,一家人围在电脑前看中央电视台为我录制的纪录片。看着看着,父亲
      突然痛哭失声,说,没想到,这些年你在外,吃了这么多的苦。不过很快又笑了起
      来。父亲说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些事,说起我与别的孩子不同的淘气,没想到父亲记
      得那么多我儿时生活中的细节。有好多,我都没有一点印象了。在父亲的讲述中,
      我过去那些嫌死狗的往事,都成了今天能成为一个作家的异秉。父亲说,你从小就
      与别的孩子不一样,我知道你会有出息的。
      
          37年来,我第一次听见父亲夸我。
      
          过完年,父亲说,我要回家了。父亲不习惯住在这里,瘦了好几斤,三天两头
      打针吃药,父亲说他怕死在我家里,以后我女儿会害怕。送父亲上车时,我说明年
      过年再来吧。父亲很伤感,哭了。然而父亲一回到家,身体就好了,人又精神了。
      故土难离,父亲与那片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已经是一个整体。而我,却成为故乡
      的逆子,再也回不去故乡。父亲回去后,我想,从今年起,没事多给父亲打打电话。
      但一忙起来,就把打电话的事忘了。父亲就把电话打过来,问我好不好,父亲说,
      没有什么比看到孩子都好,更能让他开心的事了。父亲说,你活一百岁,在我眼里,
      也是个伢。
      
          写作这篇文章期间,我连襟打来电话,诉说他的儿子不懂事,快把他气死了,
      希望我能劝劝。我笑笑。没两天,又接到我姐夫打来的电话,劈头一句就是,“他
      舅舅,你帮我说说云云,这孩子,真是要气死我了。”云云是我二姐的儿子。接下
      来,我姐夫就历数了他儿子的种种异端。我笑笑,劝姐夫,孩子大了,要放手,让
      他们去按自己的方式成长。父与子的战争,在天下众多的父子间上演着,这是人生
      的悲剧还是喜剧?但现在,今天,当我回忆起与父亲在一起的往事时,所有的战争,
      所有的冲突,都成为我成长中最动人的细节,成为我与父亲今生为父子的最朴素的
      见证。这就是人生,许多的未知,要到多年之后回首往事时,才能觉出其中的奇妙。
      
          多年的父子成仇人,多年的仇人成兄弟。诚哉,斯言。写下这些,献给天下的
      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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