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亲是希望能在他的儿女中出一个大学生的。这希望首先寄托在我哥哥身上。
      我哥哥读书很用功,学习成绩也很好,但不知为何,平时成绩很好的哥哥,中考却
      考得一塌糊涂,以至于老师都深感惋惜。父亲希望哥哥复读,老师也希望哥哥复读,
      但我哥哥死活不肯读书了。那时我妹妹读完小学四年级,也不肯读了,于是父亲的
      希望便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小学升初中,全乡五所小学,我考总分第一。父亲知道
      了这个消息,没有夸我,但我知道,父亲对我寄予了厚望,希望我将来能上大学跳
      出农门。
      
          然而我终于让父亲失望了,上了初中,我的代数、几何、英语出奇地差。这几
      门功课考试从来没有超过50分。初中毕业,我回家务农。父亲劝我去复读,父亲说,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实在对上学没了兴趣,也作好了被父亲狠揍一顿
      的准备。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父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劝我无果之后,也尊
      重了我的选择。相反,较长的一段时间,父亲对我说话都有一些小心翼翼,甚至低
      声下气。父亲以为我一定为没有考上高中而伤心欲绝,父亲不忍在我的伤口上撒盐。
      我度过了一段难得的幸福时光。
      
          这年,收完秋庄稼,农村就闲了。其时打工潮还没有兴起,乡村里许多像我一
      样辍学的孩子,一到冬天就成了游手好闲的混混。第二年春天,父亲相信我心灵的
      伤口已经痊愈,说,“从今年开始,要给你上紧箍了,这么好的条件供你读书你不
      争气,也怪不得我这做老的了。从今年起,你老老实实在家里跟我学种田。”于是
      这一年,我像个实习生一样,跟着父亲学习农事。清明泡种,谷雨下秧,耕田耙地,
      栽秧除草,治虫斫谷,夏收秋种……从春到秋,几乎没有一天闲。忙完水田忙旱地,
      收完水稻摘棉花。好不容易忙完这些,又要挑粪侍弄菜园。冬天到了还要积肥。沉
      重的体力活,压在了我的肩头,那年,我16岁。父亲对我说,“要你读书你不读,
      受不了这份苦吧,受不了明年去复读。”而我想到读书要学英语,还有那让人脑袋
      发麻的代数、几何,就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父亲于是开始叹息,说他那时是如何
      的会读书。我反驳,说那时只读“三百千”,我要搁过去,也能考个秀才举人,说
      不定还能中个进士呢。因为整个初中时期,唯一能引以为豪的是我的语文成绩,作
      文总是被当作范文贴在墙上。父亲说,那我还会打算盘,你可会?我哑口无言。
      
          遵祖宗二家格言,曰勤曰俭;教子孙两行正路,唯读唯耕。父亲恪守着这样的
      古训,认为既然他的儿子成不了读书人,那就当个好农民吧。父亲常说,你连耕田
      都学不会,将来我死了,你的田怎么种哟?我不满意父亲的唠叨,说车到山前必有
      路。那时我16岁,个子比父亲还高了。和父亲说话,像吃了枪药,常常是父亲一句
      话还没说完,便被我呛了回去。父亲就不再说话,发一会儿呆,然后长叹一声。我
      和父亲的战争态势,随着我的成长,渐渐发生了变化。由过去的力量悬殊的不对等
      打击,变得渐渐有点旗鼓相当。父亲还是骂我,但我总是还以颜色,表现出我的反
      感与不满。那时我迷上了武侠小说,只要有一点空闲,就捧起小说看。这也是父亲
      无法忍受的。父亲说,让你读书你不读,现在回家种田了你又读得这么起劲,根本
      就是想偷懒。父亲在多次教训我无果后,也只好长太息而听之任之了。
      
          在几个孩子的婚事上,父亲再一次显示出了他的专制。大姐的婚事是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自然是较让父亲省心的。我二姐和小妹,年轻时都是村里数得着的美女,
      追求者众。父亲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父亲觉得他有责任帮女儿把好这一
      关。
      
          二姐的婚事,一开始就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父亲并不是反对后来成为我二姐
      夫的那位青年木匠,青年木匠手艺不错,人也还本分。父亲不满意的是青年木匠的
      家庭,自然也不是嫌贫爱富,青年木匠的家庭还算富裕,比我家强得多。父亲不满
      意的是青年木匠家的家风,觉得那一家人有点虚浮,做事不踏实。没想到一贯文静
      内向的二姐,用激烈的方式表达着她对父亲的不满。二姐把自己关在家里哭了半天
      之后,选择了自杀。幸亏当时家里没有农药,二姐喝下了大量的煤油。二姐的自杀,
      对父亲的打击和震惊是巨大的。之后,父亲不再反对二姐的婚事,也不敢再用过重
      的言语苛责我的二姐了。父女的关系,也陷入了一种紧张的、小心翼翼的状态。
      
          二姐出嫁那天,临出门时,给父亲下了一个长跪。二姐哭了,父亲也哭了。我
      跑到山顶,看着接我二姐的车远去,泪如雨下。我以为二姐是怀着对父亲的恨离开
      这个家的,我以为二姐用一跪斩断了父女20多年的感情。但是我错了,二姐出嫁之
      后,父亲对二姐的态度发生了180 度的转变,二姐对父亲的态度也同样发生了极大
      转变。我想,二姐出嫁之后,父亲和二姐一定都在许多的夜晚思念过对方,二姐会
      想起父亲的养育之恩,想起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艰辛。二姐有了自己的孩子,正如父
      亲常说的那样,养儿方知父母恩。父亲呢,我只知道,许多的夜晚,他和衣躺在床
      上,很久,很久,然后用一声沉重的叹息结束一天。父亲一定是后悔了,后悔没有
      给这个早熟、懂事、坚韧、勤劳的女儿多一些理解,少一些言语上的伤害。现在,
      二姐出嫁20多年了,她的孩子都已成人外出打工。我也目睹了这20年二姐所过的日
      子。我不知道我的二姐是否幸福,最起码,从我的角度看,我觉得二姐不幸福。那
      个青年木匠,我的二姐夫,没能好好呵护疼爱我的二姐。这一切,父亲都看在眼里,
      但父亲再没有对二姐和二姐夫的生活多说一句什么。父亲说,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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