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湖南省岳阳市,有一栋房子地处偏僻,破旧不堪,已十多年没有人住了。上
      门做工作的拆迁干部曹雪灵花了两个多月时间打听,才知道房子是一个出门在外做
      生意的女人吴榕的。但后来得知,房屋的真正户主是她已过世多年的丈夫刘创平。
      生活所迫,吴榕带着儿子早嫁了人,在外靠做小生意谋生。这样,房子的继承人有
      很多,刘创平的父母仍健在,刘创平和第一任老婆曾有一女。曹雪灵去益阳找到吴
      榕后,把这个情况跟她作了通报。听得目瞪口呆的吴榕以为曹雪灵是吓唬她,她对
      曹雪灵说:“我不管那么多,房子反正是我儿的。你得帮我!”“你行蛮是行不好
      的,法律规定了的事,不会为你一个人而改变。我只能去给你做工作,要他们放弃
      继承权,但你也要配合支持工作。”听了曹雪灵的话,吴榕的情绪才慢慢缓和下来。
      
          曹雪灵在妇联工作过十多年,相关法律法规早已烂熟于心,为妇女维权,有其
      丰富的经验。为了证明吴榕是合法继承人,她要吴榕拿出结婚证,身份证,户口本
      等原始依据,证明她和刘创平是合法夫妻。可吴榕却说,自己一样东西也没保存。
      从益阳回来后,曹雪灵马上去公安局户籍科查她的户口记录,又去民政局查她的婚
      姻登记档案。结果却令人失望,既看不到她的户口信息,也没有她的婚姻登记证明。
      打电话问吴榕,她说原来的户口在连市,结婚后户口迁到了刘创平工作的原单位,
      属于集体户口。问她结婚证在哪里打的?她说是在城关镇打的。直到此刻,曹雪灵
      才清楚吴榕是一个无身份,无户口,无单位,无结婚证,无职业的可怜女人。随后,
      曹雪灵又跑到城关镇去查她的婚姻登记档案,在刺鼻的霉味和沾满灰尘的档案室里,
      曹雪灵整整翻了一天资料,眼睛看花了,腿脚站得麻木了,也没查到吴榕的婚姻登
      记档案。她又走访当时负责婚姻登记的老同志,他们也回忆不起来了。吴榕手里只
      有一张过了期的一代身份证,为了帮她重新办理户籍登记和落实身份证,曹雪灵又
      专程去了公安局几趟。
      
          为了帮助吴榕争取更多的利益,办完相关合法手续后,曹雪灵又上门找到她的
      公婆和继女做工作,曹雪灵细细道出吴榕出门在外一个人带着孩子的艰难,劝他们
      放弃房屋继承权。吴榕的公公婆婆看在孙子的份上,对放弃继承权没有了异议,他
      们愿意把自己继承的两份财产全部转赠在孙子名下。刘创平的女儿小刘却不想放弃
      自己的权利,她说自己很早就失去了父亲,没有像别人家的女儿一样有父亲的疼爱,
      出嫁有丰厚的嫁妆。现在父亲的房子要拆迁,按照法律规定,她依法享有继承权,
      她要求分割自己应得的那一份财产。
      
          “你父亲也舍不得你呀,现在他走了,你凭自己的能力做生意,又成家立了业,
      要是你父亲地下有知,他该多高兴啊。”曹雪灵安慰开导起了小刘:“尽管和继母
      没有很深的感情,但你和弟弟还是有感情的,加上他还在读书,你做姐姐的就将继
      承权让给他算了,你弟弟长大了也会感激你的。”小刘听了曹雪灵的话后好半天没
      有作声。想到因病早逝,没有享过一天福的父亲,小刘的眼圈红了。弟弟和自己一
      样也是可怜人。父亲过世时,弟弟才6 岁,不知道父亲死了,当时他天真地问姐姐,
      爸爸睡着了怎么老不醒啊?小刘抱着弟弟哭倒在地。曹雪灵提到弟弟,小刘的心痛
      了,她当着曹雪灵的面表态,愿意将自己的继承权转赠给弟弟。婆婆和继女还写了
      一份放弃继承权的书面材料交到曹雪灵手中。
      
          谁知房屋产权明晰之后,吴榕的底气一下子足了,在争补偿款的问题上,她无
      所不用其极。先是回避曹雪灵不和她见面,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接着要求将
      评估价只有13万多元的房屋补偿到30万元或原地置换不找差价的两个门面和一套住
      房。为了做通她的工作,曹雪灵考虑到她孤儿寡母,从没对她讲过一句重话,总是
      用好言好语耐心开导她,用行动来感化她。可只要曹雪灵说到房子签约的事,她的
      脸说变就变:“我的房子不补30万元就免谈。”曹雪灵问她:“你要补30万是怎么
      算的?”“我的房子一年租得5000元,我活20年,就有十万元,政府现在要拆我的
      房子,我没租金收入了。我的房子值得20万元,补30万元很好算的。”曹雪灵耐着
      性子劝她:“哪有你这样算补偿价的,你还是要讲点道理啵。”吴榕马上站起身扬
      着手说:“你说我不讲道理,那我们就不谈了。”边说边气冲冲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曹雪灵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一点办法也没有。一厢情愿地想感化她,但吴榕似
      乎是铁石心肠,丝毫不为之所动。
      
          曹雪灵曾经为她所付出的努力,在她看来,似乎一钱不值。
      
          不走访,不知道做一名拆迁干部有多难。
      
          有的做拆迁工作做到自己亲戚家,花钱贴物“扶贫”不算,还挨冷脸受骂;有
      的拆迁工作任务没完成,家已散了;有的仅仅为拆迁,积劳成疾,过劳至死而无人
      敢对外提起。
      
          在四川成都,干部李锐为了做通一个户主的工作,夜夜蹲守在户主家门口。户
      主白天晚上忙着做生意,每到回家时都很晚。晚回的户主对他的到来避而不见,见
      了也不理不睬。李锐不死心,在连续蹲守了十多个晚上后,户主实在过意不去,将
      他让进门。然后,是一次一次地上门。做通了这户人家的工作,李锐又得赶着到第
      二户人家。他一般情况下早晨6 点钟就出家门,要到凌晨两点钟才回家,过的是两
      头不见天的日子。从事拆迁工作的干部压力大,拆迁工作太难做,有的户主提出的
      一些不合理要求令人哭笑不得。李锐就遇到过很多:有位老干部家的房子要拆迁,
      他提出的要求很多,其中还有这样一条,他说拆迁可以,必须先让我出趟国。原因
      是退休前所在单位曾答应他出趟国的,后因闹“非典”不能签证没去成;有个户主
      是做生意的,十多万元欠款收不回来,说政府不帮他把欠款收回来,就不谈拆迁;
      有个干部一定要政府将儿子调到政府机关才肯谈拆迁;还有的甚至要求政府将离家
      出走的妻子找回来、服刑的儿子放出来……李锐面对每一个拆迁户提出的无理要求,
      他只能耐心解释,积极诱导,重话都不能说一句。
      
          做过拆迁工作的人就知道,做拆迁工作是对干部综合能力最极致的考验,要懂
      得心理学,社会学和各种政策法规,协调能力要强,逻辑思维要缜密,又要善于表
      达,还要有同情心,除此之外,还要有能打“持久战”的耐性。白天,两头摸黑地
      上别人门做工作,自己的家只能抛在脑后。晚上回到家里,妻子当然早就怄了一肚
      子气,责怪丈夫不顾家,钱没有挣回来,人也看不到。面对妻子的委屈,李锐更觉
      委屈。李锐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达到极限。我们采访李锐时,他已经和妻子离了婚
      :“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多获得一点理解和尊重,做拆迁工作实在太难了。”
      
          在长沙市走访时,一名干部为了做通一个拆迁户的工作,先是想尽办法,没有
      成功。后来掌握了户主酗酒成性的心理,特地上门请他喝酒。拆迁户很高兴,端了
      酒杯对干部说:“如果你今天喝赢了我,拆迁补偿价格就你说了算;如果喝不赢,
      我说了算。”干部见他表态豪爽干脆,当即答应说,行。当时他正在吃胃药,身体
      不舒服,只能忍痛端起酒杯,一口气喝干了近三两白酒。又有过几次在酒桌上的较
      量,干部以喝酒比狠做通了这个拆迁户主的工作,干部很高兴。可最后一次翻江倒
      海地呕吐过后,很快神志不清,同事把他送进医院急救,又洗肠胃又输液,好不容
      易才脱离危险。妻子知道他醉酒的原因后,很不理解地责怪:“你不要命了,不做
      人了?”干部发出一声苦笑:“你不晓得做拆迁工作有好难,我哪里敢把自己当个
      人看。”还有一名刚做完阑尾手术的村支书,未等拆线就上门做群众工作,户主思
      想不通,无论怎么做工作都不签约。本来坐着的他一时急火攻心,猛地一下站了起
      来,结果,伤口一下炸裂,血流不止。
      
          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在拆迁工作中,与拆迁指挥部工作人员沾亲带
      故的拆迁户也成了最重要的被“看着”的对象。
      
          任继华,拆迁指挥部安置办主任。他先后两次从事拆迁工作,两次都不得不面
      对妻子的娘家亲戚。第一次面对的是舅舅,舅舅下岗后没有赚钱门路,希望他想办
      法多补些钱。协议久谈不成,最后一次上门做工作的任继华,就拿出自己的2000元
      钱送给了舅舅,请舅舅带头签协议;第二次面对的是患癌症的姨姐,他拿出自家省
      吃俭用的2000元钱,开始做姨姐的工作:“你还是要尽快去做手术,条件再差,病
      还是不能耽误。房子拆迁的事,你想想我的难处,带个头算了。”姨姐说:“别人
      都说我会沾光,你不来拆迁我还好些,我拼了这条死命去争,政府未必就不怕我?”
      “你评估的时候,尺拉松点,多算点面积,别人也不晓得,尺又不会说话,还不是
      人在掌握!”旁边亲戚也帮腔。任继华只得软缠硬磨,给她讲道理:“别人都晓得
      我是你的妹夫,都在看着你。你的房屋评估价是要公示的,我怎么能给你多加面积?”
      姨姐听了任继华的话后显得很失望,原以为妹夫在指挥部工作可以沾光的,看样子
      还真指望不上。看到妹夫将省吃俭用的钱拿来给她治病,姨姐签了约,是450 多个
      拆迁户主中的第43个。
      
          像过去的交粮缴款一样,组里农户,就看组长带不带头。余立新在一个组里为
      头,村里动员会后,余立新便想第一个签约,但住在同一栋楼的弟弟的工作做不通。
      产权属于两兄弟共同拥有,弟弟以补偿价太低为由拒不签约。组长想了很多理由说
      服弟弟,要求他理解自己当组长的难处。但弟弟根本不听,还挖苦哥哥说,一个破
      组长,有什么留恋的?多争些补偿款才是本事。余立新被逼无奈,他利用弟弟期望
      高价补偿的心理,将父亲已申明了放弃而分给两兄弟的几万元安置费全部算给了弟
      弟,放弃自己应得的部分,只要弟弟答应一个条件,带头签约。弟弟见哥哥退到这
      一步,遂成全了当组长的哥哥。
      
          在长沙,我们还听到这样一件事。这件事一直近乎残忍地占据着我们的心,让
      我们难受。一名村干部眼看着腾地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便通宵达旦上拆迁户的门
      做工作,一连三个晚上没有休息,劳累过度,几次晕倒在地。在选举村主任时,群
      众认为他办事踏实,特别是在拆迁中能尽可能地多为村民争利益,大家一致推举他
      为候选人,把他看作最信赖的当家人。结果,他被高票当选为村主任后,压力更大,
      在后一次拆迁工作中,因心力衰竭活活累死。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