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许多农垦的老职工,向我描述当年的知青生活时说:那时侯,人们纷纷追求
      “革命”与“左派”的头衔,谁都不甘落后。本来那时已经有了收割机,麦子熟了,
      应该发挥机械化的作用,但一个军管会代表,不让用机械,故意让知青们用镰刀割。
      他大声呵斥知青,说:让你们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来吃苦耐劳脱胎换骨,不
      是让你们来当老爷享受来啦,知道吗?大伙还得回答:知道!有一位知青没回答,
      眼珠子转来转去的,一副不服天朝管的架势,让眼尖的军代表看见了,一声令下,
      拉出去就开了批判大会。当时,北大荒的粮食定量一天1.5 斤,偏偏给你发1 斤,
      那5 两让你掺上瓜菜;一位头头说:南方连9 两都吃不上,你们不要身在福中不知
      福啊!这种错误的理论本来不值得一驳,可人们还是三缄其口,大气都不敢出。谁
      要是有情绪、说怪话,就得挨收拾,轻则写检讨,重则挨批判。
      
          插队落户到友谊农场的知青姜盈国,平时,稳稳当当,循规蹈矩,就知道闷头
      干活。1966年,那场动乱开始,他突然反常起来,当听到其他青年点的知青被批斗
      的消息时,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身子颤抖了几下。平时走路总回头回脑,眼睛总
      往四处窥视,好像防备着什么。他私下对一位好朋友说:有人要害我呀,我得防备
      着。终于有一天,那根紧绷的弦断了。
      
          一天夜班,他开着拖拉机往地里走,突然,轰隆一声,机车被颠簸起来,他感
      觉,机车底下有硬硬的东西被碾轧住了,机车落地后戛然灭火。这一惊吓,让姜盈
      国精神顿时错乱,他稍一惊愕,迅速跑掉,边跑边大声哭喊:我轧死人了!我轧死
      人了!事后,人们跑去一看,哪有什么人,是一捆稻草轧在车底下。
      
          仅仅是一次惊吓,姜盈国的命运就此裂变。原本一个话语很少的人,一下子就
      疯狂了,到处乱跑,大喊大叫,我轧死人了,我是反革命!我是反革命!抓起什么
      就往嘴里塞什么。有时,晚上不敢回宿舍,说有人要害他。
      
          我在安养中心见到了60岁的姜盈国,问他今年多大岁数。他笑嘻嘻地举起两个
      指头,说:21岁。无论你怎么启发,他始终坚持说自己是21岁。61岁的陈平国也歪
      着头,眼睛看着地下,吃力地说自己今年20岁。
      
          在安养中心,许多病人都这样——不知自己的年龄,不知自己的住处,甚至连
      自己的父母儿女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们生命的足迹,全丢失了,包括青春的曼
      妙,也包括命运的阴霾。
      
          又问:别人都回城了,你怎么不回家呀?他晃晃脑袋,漫不经心地说:没回城,
      他们都没走,都出去干活去了。说话时,他任凭口水流下,似笑非笑地用手揉搓着
      自己的衣服,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突然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拗劲,问:你
      那时没轧死人,轧的是一捆草,你后来知道吗?他对于我的问话,似没听见样,还
      是傻傻地笑。
      
          动乱年间祸事多。这句民间俗语,应验在了赵印宝身上。不知是胆大还是荒唐,
      他真犯了“天浑”,竟然舍得一身剐了。
      
          1966年9 月份,那场烈火从北京刮到了北大荒,刘少奇被打倒,还冠以叛徒内
      奸工贼头号走资派的头衔,画像上还打着红X.孤陋寡闻的北大荒知青,虽然不太理
      解,可是,大多数还是相信“一句顶一万句”的最高指示。可这时,却蹦出来一个
      “傻子”赵印宝。别人都纷纷贴出支持革命的大字报,可在醒目的墙上突然出现了
      一张“刘少奇万岁”的大字报。大字报贴出不到三个小时,赵印宝就被戴上了冰凉
      的手铐。
      
          批斗会上,对他骂得最凶、打得最狠、往脖子上加砖头最多的竟然是和他一同
      下乡、铺连着铺的知青战友!赵印宝的牙当时就被打掉了两颗!
      
          赵印宝被批斗了究竟几十场,谁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的腰被打得直不起来,
      走路一瘸一拐,两只脚在地上拖着走,眼神无光。他被判刑7 年。在监狱里,那些
      小偷、流氓、杀人犯,都可以欺负他批斗他,他是比什么罪犯都危险的阶级敌人。
      一位当年的老战友说:我们真为他高兴啊!我说:怎么还高兴呢?他说:像这样的
      反革命,百分之百都得枪毙呀!他竟然蹲了5 年就出来了。真是丧事变成了喜事。
      
          难道这就是辩证法?或者叫福祸相依?
      
          从监狱里放出来,他自由了,人们把他送到北京姐姐家,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衣服里裹满了干屎和尿骚味,人刚一到屋门口,屋子里的人就被熏得直吐。他又回
      到农场,2009年,被接到安养中心。
      
          我在安养中心的病房里,和赵印宝唠嗑。
      
          我问;你怎么得的病啊?他张开大嘴笑,眼睛看着你,还是笑。不像其他病人
      笑得模模糊糊,他笑得真真切切,大大方方。可那笑,让你分不清是嬉笑还是嘲笑,
      憨笑还是狂笑。他的笑,像一个深洞,探不到底摸不着边,让你不知所以,心里发
      虚又发酸。
      
          我问:你是哪儿的人哪?多大岁数啦?
      
          他回答:63岁,属小龙的。家在北京丰台。
      
          什么区?什么街?门牌号多少啊?
      
          他晃动脑袋,又是笑。那意思是不知道。
      
          你知道刘少奇吗?我终于接近主题。
      
          知道。他是国家主席。朱德是总司令。
      
          我说:现在不是刘少奇了。刘少奇已经不在了。
      
          他忽地挺直了身子,说:他是国家主席。说话的口气异常坚定,声音也大,不
      容置疑。说完,又补充一句:朱德是总司令。
      
          我望着这个九死一生的命大之人,拉着他的手,说:你受苦了。可他又笑了,
      还是那种无缘无故的笑。我还想抒发一下感慨,说你现在好了,是雨后的彩虹啊。
      但内心有些纠结,没说,就在心里祝福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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