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减绿,红莲脱瓣。
      一抹雕栏,喷清香桂花初绽。”
      
          这几句文字,学人曾经著文介绍,说这是写秋景极佳的一支名曲。缘自清代洪
      升《长生殿·惊变》。但这洪升是抄了白朴的《梧桐雨杂剧》第二折《中吕·粉蝶
      儿》中的句子呢。只是把“征雁”改为“新雁”,“夏景初残”改为“秋色斓斑”,
      “坐近幽栏”改为“一抹雕栏”,“玉簪花绽”改为“桂花初绽”。这一改,就把
      夏改作了秋,盛改作了衰,且秋意浓郁呢。只是学人也批评道:“荷减翠”被洪升
      改为“减绿”其实是个败笔,“荷减翠”已露田田荷叶于秋风秋露秋雨初怯的意思,
      且美极:“减绿”?算是什么玩意儿?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之处来呢。自古文章一大
      抄。抄得好是妙手回春,抄不好,露了怯,便留人话柄了呢。
      
          闲时把酒,我们这些一起从小玩尿泥长大的老伙计,偶尔也会扯点儿文化,甚
      至把酒令规定为“对对子”。起者出上联,应者回下联,这就相当雅了,也就有些
      文化难度呢。记得有一次老虚调侃我,出了个上联“酒仙色鬼文中子”,徐启明立
      即回了个下联“侠心义胆世间人”,赢得满堂喝彩!大家逼着老虚连喝了三个满杯。
      道理是:你想把人家大哥贬个一钱不值,却叫启明这下联,把大哥的为人处事交友
      写了出来,大哥也是红尘人世冷月关山走过的汉子,仗义着呢。何况,启明将你这
      上联也托得煌然生彩。个你小子,个小子你!你不好好喝,谁能饶你?
      
          三杯老烧进肚,酒量不错的老虚,那天醉得也不轻。我虽然感觉徐启明对得有
      些过誉,但老虚的上联我尤为欣赏,何况众人已起哄了,不妨就随波逐流哈哈哈哈
      一把罢了。
      
          徐启明,画家也。专攻山水花鸟,金石尤为有名。
      
          他和后来做了中国美术创作院创作研究部主任的赵建成先生,曾被我们那些从
      柴达木盆地里返城的“哥们儿”并称为“二青双杰”。“二青”者,青岛,青海也
      :“双杰”,当是指他们二人才华不相上下,都是出类拔萃之辈。
      
          说起来,这启明与建成,都是从青岛出发去了青海,再由青海返回岛城之后,
      才真正出了大名声的。正是那一片戈壁荒滩、冷月边关、大漠孤魂、残堞夕阳……
      陶冶了他们、磨砺了他们、锤炼了他们,使他们均成大器。他们两位,一个专攻人
      物,一个专攻山水花鸟。要是从我们这些市井闲人辈看来,两位都是“了得”的人
      物。但他们的路子,走得绝对不同。建成是一“出山”即惊天下。自第六届全国美
      展以《铺路石》获铜奖后,连续五届在全国美展上均获大奖,国内鲜有能与其比肩
      者。那一位也是名满天下的著名画家范曾先生,曾经评介赵建成为:“方今之世,
      瓦釜雷鸣,若赵君人物画之精绝,已寥寥如晨星矣。”此话由范曾嘴里说出,大家
      自然知道赵建成是绝对成了“人物”的了。但徐启明不同,他从青海回来后的画作、
      书法、篆刻,从未参加过哪怕是市一级的画展;而他的画名,也只在红尘坊间流传,
      但却传得相当厉害,十分了得。大家都知道,他的画,从不送人。若要,必须拿钱。
      而且,他基本上是个“看人下菜碟”的主儿。他看得上的先生,女士,无论多好的
      画,多大的画,他会象征式地收取人民币一元、五元、十元,且必题签、署名,盖
      上他自篆的宝印。付一元者能盖五方,付五元者就减到四方了,十元者三方,十五
      元者两方。若他看不上的,那画价要得惊人,一尺少则五千、六千;高的一尺要到
      数万元。居然是求购者盛,常常是慕名乘兴而来,撞冷败兴而去。愈是这样,慕名
      者愈多。近者是省内、国内、大江南北;远者不乏专门从新加坡、澳洲、美洲来岛
      城求他的画作书法的。尤其是他的印,更是价格不菲呢。徐启明却仍然坚持他的原
      则不二。瞧得上的,买其画如白送,且可得他数方不同风格、不同刀法的宝印印鉴
      ;瞧不上的,花多少银子,他也绝不题签署字的。惹他烦了,他会说:我是卖画,
      又不是卖字。你若真要我题签署名也行,一字一万。居然,就真有那么些我也说不
      明身份的“爷”和富婆,硬是一字一万地让启明题上他们的姓名、字号,甚至公司
      与职衔的呢。最多者付了他九十八万。其实那“货”,是让启明写了一百一十二个
      字,也要付一百一十二万给他。启明却被这“货”的疯劲儿感动了。说“过百字我
      不多收了,先生只交九十八万可矣……”那“货”却受了感动,一定要设宴答谢。
      于是,那一次,我们这一帮子三教九流红尘百姓,便一个个端坐岛城的“燕海翅云
      鲍一店”,在豪华雅座的金盏玉碗里大盏喝酒,小勺吃珍,把酒喧哗,嘻笑啼闹,
      很是得意了一番呢。
      
          由此,徐启明与赵建成的民间称谓才有了改变:赵建成仍被大家,甚至媒体称
      为“岛城一杰”,徐启明则变作“岛城一怪”了。“怪”归怪,那时候的“怪”,
      却比“杰”还有钱、还有口碑呢。这是闲话,此处不提。
      
          徐启明的怪,自有他的家世源渊。
      
          徐启明是姨太太生的。长子。
      
          启明的母亲徐伯母(讳其名)是山东黄县人,自幼失怙,甚至她都不记得自己
      的父母是什么样子,她自己姓甚名谁,就已经被人贩子卖到了上海滩的妓院里。上
      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滩,有些妓院,是很讲些“妓文化”的。启明的母亲想是少
      年时便极有颜色,老鸨子是行家,知道会出息个美人儿出来帮她赚银子,虽然没让
      她上学,却也正儿八经地教了她一些琴棋书画的技艺,这待人接物,行为处事,都
      颇有讲究;她的古筝与围棋,都是上得“段”的。十六岁上取了艺名“红玫瑰”,
      就立刻在上海滩上大红大紫。后来。便被一位青红帮的“头目”收了,从良,做了
      他的第X 房。因为她太漂亮了,那“头目”怕在上海搅事儿,不得安宁,便在岛城
      买了一座楼,让她独居岛城,养儿育女。徐启明是长子,但他上面还有一位姐姐,
      下面有一妹一弟。我们是邻居,年岁相近,小时候便在一起玩耍长大。对他的母亲,
      我印象深刻,那可真是一位美妇人!虽然解放后,和启明的父亲办了离婚手续,但
      解放初期,徐老伯年年夏季和春节,都是在岛城过的。他们伉俪出入依旧成双成对,
      只是徐老伯年纪不小了,走在街上,若不知情,以为是一对父女呢。
      
          这样一个家庭,用当今的“遗传基因学”来解释,徐启明喜欢了绘画,不足为
      怪。他的母亲解放以后,就以“机绣”为生,徐伯母的那个机绣的活儿,远不是一
      般的女人绣得出来的。“花样子”送来了,她在机器前端坐,一大盒子的彩线,只
      见她换来换去、换去换来地忙个不停,那“线撑子”里的图案,随着她的脚踏机器
      声,一点点地发展变化,增色添彩,远比“花样子”美丽、和谐,还要更胜一筹。
      那花儿朵的,全都鲜艳如生,婆娑欲出;那蜂儿蝶的,则栩栩如生,翩飞若梦……
      据我母亲说过,徐伯母的货品送出去,都被定为特等一级。不和别的绣女拿一样的
      钱的。
      
          徐伯母见启明愿意学画,便带了他去拜师。
      
          民国初年,岛城很蛰伏过一些清朝的遗老遗少。看这岛城山清水碧,红瓦黄墙,
      风景绝佳;若是腰里、箧中,再有几两银子,几个古董,躲在此处,真胜似神仙呢。
      这些遗老遗少,工不会,商不会,农更不会,但若说是写诗论画讲古,虽不精达,
      却个个都略知个一二三四的。此处先撂下不谈。单说这解放之初的五十年代,就有
      “四大家”被坊间热议,是谓:孔祥臣的画,孟繁甫的石,庄子奇的文章,墨如蓝
      的字。
      
          徐伯母是见过多大场面的人?……
      
          她先是自己写个帖子,请人呈上。得了应允,则淡妆薄施,衣衫重饰,备一份
      儿不轻不重的礼,陪着启明一家一家地拜访。当然是被隆重接待,当然是夸奖称赞,
      当然是三叩头后即收为弟子。这一点儿上,赵建成是不能和他比了。赵建成虽也是
      大家出身,但家势颓败得早,他又没有徐启明这样一位“美人迟暮,风韵依然”的
      母亲,他的画,全凭自己琢磨刻苦,悟性天成。至于后来拜了朱乃正先生为师,却
      是他从青海回到岛城,获了全国大奖之后,且得益于我向乃正兄的“酒后力荐”的
      事情了。
      
          当年,徐启明得了这样四位师傅的点拨,他岂能不是少年成材?所以,他的画、
      字、篆刻,都日日长进,月月变异,让人拍案称奇。只有在学诗上,他似乎不大开
      窍。用他自己整出的口诀是:“押韵容易四声难,四声容易对仗难,对仗容易成篇
      难,成篇容易切意难……”少年孩子,能整理出这个口诀,也就得算是有才气、明
      文理的了。
      
          不料,恰恰是在他求学“四大家”时,遭遇了他开启“红尘人生”的最严峻的
      一课,他小小年纪,发现了母亲的“秘密”……
      
          若干年过去,我们业已备受坎坷,历尽风雨,再回想当年,徐伯母以她的姿色
      代儿子交学费的一番“望子成龙”的苦心,确实悲凉,但又实堪尊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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