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母亲经历的磨难坎坷比我们多得多,母亲付出的和承受的比我们大得多,可我
      们想东想西,说三道四,从郁闷到愤青,从烦忧到怨妇,不仅身心疲惫,更且伤痕
      累累。再看母亲,犹如金刚护体,什么东西都没能伤害她,什么境界都不能染污她。
      越到晚年,心灵越透明,心性越自然。迟暮虚静,耄耋至纯。《黄帝内经》云:恬
      澹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古来圣贤者如是也。
      
          母亲的一生,正值中国社会生态荒漠化最严重的时期。战乱、动荡、政权更迭、
      经济起伏等还在其次,最致命的是文化剿灭和精神强制的折腾浩劫,最终使道德人
      性成为极震区。同胞的人性表现,从冷漠和压抑,到扭曲和异化,再到沉沦和堕落,
      乃至兽性和魔性,我们已经见得太多太多。阶级斗争打碎魔鬼瓶子释放出了暴力和
      仇恨,经济大潮淹没良知堤坝泛滥起了利益和欲望,在毒化日甚的精神废墟上,我
      们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更不知道可还存有重建心灵家园的一片净土。
      
          从人性的角度,母亲这一生就是人性的奇迹。医乃仁术,医者仁心。当年母亲
      之选择学医,看来不仅是一种幸运,应该说更是一种宿命。她的善良本性,她的大
      爱之心,她的慈悲情怀,她的敬业精神,与医生角色的契合几乎是天衣无缝。医学
      生涯不仅使她的这些人性品质得以淋漓尽致地呈现,同时也使之得到了最安全的呵
      护。如果换了任何一种职业,在那些极端的社会环境中,我都不知道母亲是否能够
      承受精神的扭曲与人格的分裂。
      
          医生职业的庇护优势,给了她一片无限奉献爱心的自足天地。工作中她确实是
      听党的话,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积极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但又没有沾染上那个
      年代任何的极左之气。尽管也当了好多年的领导,却没有一点官气,更不懂勾心斗
      角等等的权术与计谋。她精通业务,钻研技术,却又没有那种书呆子气。而父亲则
      明显就是一介书生。即使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仍然免不了政治风暴的反复洗劫蹂躏。
      我的叔叔1957年被打成右派,文化大革命中含冤自杀,父亲因此一直大受株连,并
      殃及我们。我入伍时费尽周折,政审表上赫然写着:体检合格,政审不合格。经与
      接兵部队协商,同意带走。接兵的科长只看见盖了章,拿过表拉上我就奔部队。到
      了那儿一看才发现麻烦大了,又从部队折回,经军分区政委修改后亲自签名盖章,
      我这才没有被退回原籍。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地富反坏右不再是政治的杀手
      锏,我才开始摆脱那种二等公民的阴影。至于父母那代人的精神烙印,说刻骨铭心
      决不是夸大其词。
      
          话说十几年前,父亲忽然收到一封台湾来信。写信者是母亲当年的同学,同时
      也是父亲的学生。四五十年音信皆无天各一方,不晓得她是怎么把信寄到了家里。
      这位年纪与母亲相仿的台湾老太太,在信中对我父亲说了一句话:我爱你爱了五十
      年!老爸年轻时极帅,从一张仅存的一寸照片上,还能感到英气夺人。母亲说在学
      校大家都称他金皇帝。但那时父亲和母亲正处于热恋之中,这位女同学始终把这爱
      慕之情紧锁心底,无论父亲还是母亲当时并不知情。而这半个世纪之后来自海峡对
      岸的深情表白,更其令人动容。母亲和我们都说,快给人家回封信吧,如果身体还
      行,邀请她来大陆一趟多好。可是父亲的反应却让人差点背过气去:不能回信,万
      一是美蒋特务怎么办?我说,我亲爱的老爸呀,就算是特务,谁还会来发展您老人
      家这七老八十的老特务啊。这是20世纪90年代发生在家里的真实一幕。然而笑过之
      后便是欲哭无泪,恐怖政治的摧残之彻骨,使人不寒而栗。炼狱中的精神苦刑和灵
      魂煎熬,非亲历者万难体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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