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过知命,收到母亲的一封长信:
      
          你们的今天,是妈妈的骄傲。让我内疚的是,妈妈未尽到一点抚育孩子的责任,
      妈妈对孩子们都欠下一笔今生还不清的债。妈妈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内心里很
      爱家,爱丈夫,爱孩子,这是女人的天性,但那时为了事业,一切全顾不了。记得
      解放初期,妈在你爸的学校当校医,我热情很高,工作积极,被选为劳动模范,全
      校的选票都集中到我一人身上。开庆功大会,听到教授们的祝贺,职工们的赞扬,
      我感动得热泪盈盈,暗暗下决心,一定努力工作来回报人民。后来我申请调到煤矿
      医院工作,又被评为省劳动模范。从此,一个又一个光环加在妈妈头上:人大代表,
      政协委员,中华医学会儿科理事,全国三八红旗手……荣誉越多,压力越大,感到
      身心都要承受不了。每天除了睡觉几乎全部投入工作,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一年
      365 天都是工作,很多时候连几个小时的睡眠都保证不了,因为一有急重病人,妈
      妈必须到现场和医护人员一起救治。妈妈身体长期透支,患了早期肝硬化,但从没
      有休过一天病假。每天回到家里都是筋疲力尽,别说照顾孩子,连说句话都觉无力
      ……
      
          母亲1958年任医院院长,两年时间把一个没有科室的截瘫病院,改造升级为科
      室齐全人才济济的综合医院。母亲1959年和1960年连续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出席
      全国群英会。后来我在家里发现了一张周总理署名的国宴请柬:
      
          定于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五日(星期四)晚五时半在人民大会堂宴会厅举行宴会
      敬请
      
          光临
      
          周恩来
      
          在文化大革命前我的记忆中,母亲中午和晚上很少正点下班,好不容易一起吃
      顿饭,电话一来母亲马上就往医院赶,半夜也是一样。除了医院有病人,周围社区
      以及农村,还要经常出诊。母亲骑一辆女式自行车,无论刮风下雨,一二十里土路
      小道,荒郊野外,黑灯瞎火,总是随叫随走。有一次夜晚骑车摔得很厉害,家人都
      劝她以后不要晚上出诊,可是一有病人,又什么也不顾了。母亲经常为病人付买药
      住院的费用,给病人输血更是经常的事。有一次母亲说起,她如果是O 型,可能输
      得就更多了。
      
          那时在医院看到过病人送的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医术赛华佗,精神似求恩。
      报纸上还登过一整版的通讯报道,题目是:《母亲的心》。文章的最后说:这是一
      颗母亲的心,同志的心,金子的心,共产主义的心。
      
          母亲刚退下来那些年,很少去买菜,因为那些人都认识她,都是她的病人或家
      属,不论怎么也不收钱,弄得她都不敢去了。母亲退休后,好多医院和诊所都高薪
      请她,母亲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照顾父亲。当然,家也就成为母亲的义务诊所。
      我每次回家,总要碰到抱着孩子前来看病的人。看了病之后,人家好了也就没有了
      消息,可母亲还惦记着,还要再去问。有时我们说起如今的医风和医患关系,母亲
      就像是听外星人讲故事。
      
          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我当兵在外,家里父亲母亲一共六口人都被埋在了废墟
      之下。哥哥一个人先爬了出来,拼命扒人,亏得抢救及时,只有二姐窒息身亡。奶
      奶当时已经80岁,救出后在废墟上摔成偏瘫。那时到处一片狼藉,缺水少食,没有
      医疗条件,就把奶奶和伤员一起转往外地,可从那以后再没有了任何消息。父亲和
      母亲基本没大伤,都被压在废墟下动不了。母亲对父亲说,这么大的灾难,外面伤
      员一定很多,医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可我出不去,没法抢救伤员,这可怎么办啊?
      母亲急得竟然哭起来。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母亲就受到冲击,打成走资派和反动技术权威,被贴了好
      多大字报。被抄家之前,母亲感觉不对,将解放前的照片字画什么的都烧了毁了。
      家里曾有一台英文打字机,小时候还经常玩,母亲说这个不能留,就把拆的零件装
      在包里,我们到野外转了一大圈,做贼似的,这里扔一件,那里抛一块。被抄家时,
      我那时真是,既看着那些人不顺眼,又认为那是革命行动。当他们问还有什么东西
      时,我竟然鬼迷心窍,把母亲藏的最后一本相册拿了出来。父亲家解放前就开照相
      馆,所以那个时候的照片有很多。结果最后剩的照片都被造反派抄走了,马上就贴
      出来打着红叉展览。
      
          那时,父亲执教的唐山铁道学院迁到了四川峨眉山,大姐也已经下乡了。有一
      天,母亲把我们几个,哥哥、二姐、妹妹和我,叫到一起,没有告诉奶奶。妈妈说,
      你们要照顾好奶奶,自己多听话,现在外面乱,不要到处跑。还一再跟哥哥说,照
      顾好弟弟妹妹,你是哥哥,16岁该懂事了,家里还有一点钱,要学会省着花钱……
      哥哥突然问,妈,你是不是要自杀?我们一听,都吓哭了。这一下,妈妈抱着我们
      哭成一团。最终,妈妈没有忍心抛下这群孩子。后来母亲说起,她已经准备好了大
      量安眠药。医生要自杀,别人是救不了的。幸亏哥哥那一句话,母亲的心软了,她
      决定活下去,忍受一切。大会小会批斗批判,检讨交代违心认罪,当然还有劳动改
      造,扫地、掏厕所、洗衣服、刷药瓶等等。文化大革命使一些人的嘴脸立刻变了,
      但毕竟还有良善在,人们始终以李院长相称,母亲总是忙不迭求告,千万别再这么
      喊了,可人们不管那些。
      
          如今,母亲已经过了88周岁,父亲则是93岁了。街坊邻居们说:那是人家李院
      长老两口一辈子积德行善修来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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