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77年8 月,53岁的父亲患肝癌去世了。就是从那年开始,每年春节的正月初
      四,我必到彭叔叔家去看望他老人家,从未间断过。因为父亲弥留的那天,彭叔叔
      在病床前陪了一天一宿,直到父亲咽气。
      
          彭叔叔叫彭仲平,是我父亲生前最要好的战友,也是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婚姻介
      绍人。上个世纪50年代初,彭叔叔和我父亲同住在一个兵营里,彭叔叔的妻子李阿
      姨和我母亲又同在一家卷烟厂工作。这件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彭叔叔和李阿姨一撮
      合,我的父母就在1955年结合在一起了。1956年,作为家中的长子,我趾高气昂地
      来到了人间。
      
          1955年,解放军第一次授军衔,彭叔叔被授上尉军衔,我父亲被授中尉军衔,
      一个正连一个副连,级别不一样,但友谊没有变,彭叔叔和我父亲依然是好朋友。
      每月发军饷的第一个星期天,两人依然到中山路春和楼饭庄要上两个炒菜,用粗瓷
      大碗喝即墨黄酒。
      
          那年月,百姓家的大闺女时兴嫁军人,民谣曰:“一毛三,有吃又有穿。”
      “一毛三”,是指彭叔叔那样的上尉军衔———一道杠三个星。我父亲是“一毛二”,
      所以就感到惭愧,觉得对不起我母亲。好在我母亲是城市贫民出身,吃糠咽菜惯了,
      能嫁个“一毛二”的小军官,每月有军饷近九十元,也很知足。
      
          彭叔叔是1943年参加的八路军,我父亲是1944年参加的八路军,同在鲁中军区。
      在抗日战争年代,早当一年兵和晚当一年兵区别很大。对于扛枪打仗的人,在那个
      时期,熬一年胜过和平时期熬十年!特别是和日本军队作战,难着呢。1943年,尽
      管太平洋战争早已打响了,日本在与美国的交战中败得一塌糊涂,但在中国,日军
      还是嚣张。日军是强敌,八路是弱旅,双方打起仗来,八路军的官兵说没命就没命
      了。而转过年来就不一样了,1944年,日军的败相已经明显露了出来,中国境内的
      主力部队,大都调到了太平洋地区,充实到中国来的日本新兵,基本都没经受过战
      场磨炼,相对而言,也不那么凶悍了。父亲在那一年当兵,危险性远远小于彭叔叔
      当兵的1943年。所以,1955年授衔,父亲比彭叔叔少授一个星,心甘情愿。不但心
      甘情愿,父亲还经常为彭叔叔感到惋惜,觉得给这位八路军鲁中军区某部的“老虎
      班”班长授衔这么低,委屈了。父亲不止一次说过,当年一场白刃战,彭仲平一人
      捅倒俩鬼子。就那一战,他那个班被上级命名为“老虎班”。
      
          彭叔叔和我父亲都是1958年转业到地方的。打我记事起,就知道彭叔叔是一家
      国营中型企业的副厂长。我小的时候,隐隐约约听父母交谈时说起过彭叔叔犯过两
      次错误。父亲经常对母亲说,如果没有历史上的那两次事,1955年授衔,彭叔叔最
      低也得授个“两毛二”———中校。母亲听了后也是不住地叹气,说:“老彭这人
      命不好,要是没有那两次事,他也不会转业到地方来,现在当个师长恐怕没问题。”
      我那时是个孩子,很好奇,就问父亲,彭叔叔到底怎么了?父亲一般就会喝斥我:
      “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别乱操心!”
      
          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工作了,但仍然对彭叔叔历史上的那两次事保持着极大
      的好奇心。有一年中秋节,我用平日积攒下的保健票(我工作的单位是化工厂,工
      人每天有两角钱的保健票),在工厂的小卖部给父亲买了一斤炸肉、两瓶青岛啤酒。
      在那个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一斤炸肉外加两瓶啤酒,对平民百姓来说绝对是奢侈
      品。父亲那个得意啊,他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哼起解放军军歌:“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趁着父亲高兴,我凑上前去,再次问起彭叔叔的事。父亲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说:“千万别出去乱说啊!”我说我向毛主席保证,绝对不说,连弟弟妹妹都不说。
      于是,父亲就对我讲起了八路军鲁中军区某部“老虎班”班长彭仲平我彭叔叔的历
      史,我当然也知道了彭叔叔所犯的那两次事了。
      
          现在,彭叔叔已经是85岁的老人了。今年正月初四去看望他,发现他的身体一
      年不如一年了。他本来就个子矮,老了后给人的感觉又缩了许多,显得更矮。老人
      坐在椅子上,每和我说几句话,就打个哈欠。彭叔叔的老伴李阿姨也81岁了,患有
      严重的心脏病,一年四季都不能出门,只能在室内活动。彭叔叔和我说,孩子们都
      忙,家里买菜做饭都是他的事,李阿姨身体不好,每天早上要吃一小碗鸡蛋羹、一
      个海参,他自己吃一个鸡蛋,一碗面条。我说彭叔叔你年龄也大了,也得注意别累
      着啊。彭叔叔说他还行,除了两条腿有些沉,身体其他部位还没什么大毛病。
      
          彭叔叔住在我们这座城市的B 区。B 区是工业区,除非没有办法,市民们是不
      会选择在B 区居住的。彭叔叔干了一辈子,单位没分给他房子,这套三居室的房子
      还是李阿姨单位早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末分配给她的自建宿舍,90年代拆迁后置换给
      彭叔叔老两口的。提及房子,李阿姨就来气,说:“你叔叔一直当分管后勤的副厂
      长,就管着分房子,可每次分房他就是不要。”
      
          彭叔叔不要房子我是知道的。三四十年前,彭叔叔和李阿姨住在自建宿舍里,
      用当时的眼光看,那房子还可以,像农村的住宅房一样,一溜三间,带个小院,院
      子里还盖有偏房。我记得好像是1968年吧,彭叔叔又要在小院里盖偏房,父亲还打
      发我和弟弟来彭叔叔家帮忙搬砖抬石头呢。
      
          就是现在,李阿姨一提房子,彭叔叔还是不愿意听。他每次都反驳李阿姨:
      “什么房子不房子的,这不是没睡在马路上吗?老伴我告诉你,现在对你来说命是
      最要紧的,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彭叔叔一说这个,李阿姨就不作声了。我知道,
      尽管现在两位老人都八十多岁了,可李阿姨还是怕彭叔叔。彭叔叔脾气不好那是出
      了名的。我小时候,就怕彭叔叔到我家来,彭叔叔一来,如果我父母讲起我哪里哪
      里不听话了,他必吹胡子瞪眼训我一顿,有时候还抻胳膊撂腿要揍我。
      
          最有名的一件事发生在上个世纪70年代初。那时候彭叔叔在工厂里除了分管后
      勤,还负责单位的征兵工作。有一年,来彭叔叔单位征兵的济南军区某部的一位营
      长,找到了武装部长,说是看好了单位一个拉大提琴的小伙子,让单位放人。武装
      部长不敢做主,就前来请示彭叔叔。彭叔叔回答说,人不能放,可以和其他适龄青
      年一起报名参加体检、政审,合格了就去,不合格就不能去。偏偏那拉大提琴的小
      伙子肝有问题,且又是高度近视,如果按正常程序走,肯定入不了伍。于是,那营
      长亲自找到了彭叔叔,打了一些官腔,什么部队文艺工作需要呀,地方应该支持部
      队的工作呀等等。彭叔叔坐在写字台后,阴着脸,吸着烟,眯着眼,听那营长说。
      半个时辰后,营长不作声了。彭叔叔睁开了眼睛,问:“你说完了?”
      
          “说完了。”那营长回答,语气硬硬的。
      
          “啪”的一声,彭叔叔拍了桌子,接着站了起来。彭叔叔手指着那营长训上了
      :“你是来征兵还是来拉夫(拉夫就是旧军队抓壮丁)?嗯?你还是个营长,我要
      现在还在部队上,就关你的禁闭!我扛枪打仗的时候,你在哪里……”
      
          那营长原本想自己是现役军人,代表部队到地方征兵,说什么话地方的人也得
      听着呀,哪里想到会在这个单位碰到了这么一位火气大的彭副厂长,而且还是个抗
      日战争时期的老兵。营长当时就蒙了,红着脸连忙退去。那一年,彭叔叔单位的兵
      源,人家放弃了,谁也没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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