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纪念改革开放30年和建国60周年的日子里,人们总在怀念着一位老人———
      广东省委原第一书记任仲夷。在任期间,他大胆探险,攻坚克难,如木棉花开,红
      红火火;退休之后,他心忧天下,畅言民主,如玉兰飘香,香远益清。在这里,还
      有一个令人万分惊奇的巧合:他于1980年11月15日来到广东上任,而在25年后的同
      一天,他悄然去世……
      
          在位的后两年,任仲夷已经年过七旬了。多年超负荷的劳累,他的身体严重衰
      竭,已接近灯尽油枯了。
      
          1984年2 月,邓小平第一次亲临深圳视察,并出乎意料地题词肯定,这应该是
      特区历史上最大的事件了。但稍稍关注这一事件的人都会发现,在陪同的人群中,
      竟然没有省委第一书记任仲夷。
      
          原来,此时的他正在北京住院治病。他的心脏每天早搏3 万次,胆囊剧痛不止,
      若不马上手术,随时危及生命。当时正是社会上对特区的非议甚嚣尘上的时候,也
      是特区何去何从的关键时刻。之前,他曾多次邀请邓小平来深圳,可都被借故推托
      了,说还要等一等看一看。可现在,突然间,邓小平要来了,而糟糕的身体又不允
      许他陪同视察了。
      
          一个是特区构想的后台总设计师,一个是特区建设的前线总执行官,如果他们
      两个人能在深圳会面,将是一个多么富有特殊意义的时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
      的遗憾啊。
      
          1985年春节期间,老同学蒋南翔来到广州,他兴奋异常,在珠岛宾馆里陪着喝
      了几杯茅台酒。回到家后,想与老伴说说话,吃力地张开口,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由于室内气暖,户外风凉,他患了脑中风,语言功能骤然丧失。
      
          为了不引起外界的猜测和恐慌,他不敢住医院,只住在珠岛的内部宾馆里,每
      天让医生前来打针、输液,对外则称是感冒发烧。
      
          秘书买来一本绕口令书,他一边治疗,一边学说话。他用笔在纸上写了一个条
      幅:“我不相信老天爷要收回我的说话权。”展示给每一个悄悄来探望的人。
      
          是的,对于这么一位南粤的恩公,老天也是不忍的啊。果然,几天后,他的语
      言功能开始慢慢地恢复了。
      
          那些日子,在珠岛宾馆的一个内部小院里,他常常一边踱步,一边含混地念叨
      着:“一、二、三”,“人、口、手”,像婴儿牙牙学语一样,接着又“呜呜啦啦”
      地练起了绕口令:
      
          “让人不软弱,
      
          忍让有道德,
      
          惹人不道德,
      
          道德非软弱。“
      
          训练了几个月,竟然恢复了百分之八十的语言功能。那一段时间里,他没有公
      开出面讲话,只是靠批阅文件办公。甚至在此后的生命岁月里,他的语言功能都没
      有完全恢复。
      
          或许正是通过这件事,他意识到自己真是老了。正好此时中央正在酝酿人事制
      度改革,提倡干部年轻化,于是,他便毫不犹豫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退休。
      
          辛苦了50年,整整半个世纪,他什么都经受了,什么也明白了。而当什么也明
      白的时候,生命也快要到尽头了。唉,人生啊,总是有着太多太多的遗憾。
      
          前一段时间,鉴于他的资历、威望和特殊贡献,中央曾提名他为全国人大常委
      会副委员长人选。这个消息他早就知道了,不少老朋友私下里向他道贺,也希望他
      主动去北京一趟,通融通融。他笑一笑,摇摇头,说:“不会那么简单的。”果然,
      他的提名被层层通过,只待最高层点头了,但最终还是被划掉了。得知消息后,他
      仍是笑一笑,摇摇头,叹一口气,无语。
      
          退休时,中央希望他到北京定居,还曾考虑把他安排到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工作,
      在中南海办公。这一次,他坚定地拒绝了。他说,我要休息了,就在广州。
      
          不仅不去北京,连省里的职务也要全部卸下了。
      
          按照当时的惯例,卸任省委书记后,他可以出任省顾问委员会主任,但他主张
      一退到底,只保留中顾委委员一职,并提出不保留办公室,自己回家办公。不仅退
      出办公室,连家里的住房也要退出一半。那套房子一直是历届省委主要负责人居住
      的,尽管他祖孙三代住在一起也不算宽敞,但他还是要求把房子和院子隔成两套住
      宅,自己只住其中的一套。他的这种做法,简直让人匪夷所思。省委机关负责住房
      管理的干部感慨地说:“历来当领导的住房都是越来越大,而任仲夷的房子却越来
      越小,特别是退下来之前,不但不多要房子,还主动退房,实在没有听说过。”
      
          当时还有一个通常的做法:省委新班子上任后,仍请老书记参加常委会。可他
      主动提出,为了便于新班子工作,他不再参加常委会。他说:“别人都说扶上马,
      送一程,我不那样想,老的不放手,新的怎么工作?究竟谁负责?”
      
          真是一个罕见的明白人!
      
          搬回家办公的那一天傍晚,他独自出门散步,猛然发现,外面的空气醇香熏人,
      循香望去,只见湖边长满了蓊蓊郁郁的白玉兰树。这南国的嘉木,三三两两地站在
      那里,繁茂的叶片间,是细细碎碎的花儿,不声不响地绽开着,雪白色的,浅黄色
      的,淡青色的,像一枚枚小喇叭,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氤氤氲氲,像北方的大雾,
      香雾,弥漫天地。
      
          他停下脚步,怔怔地盯着那一株株白玉兰。哦,几年了,匆匆忙忙中,竟然没
      有细细地打量过她们。他再一次深深地提提鼻子,那是一种透彻灵魂的馨香。还有
      白玉兰身边那明净温润的湖水,在悠悠的晚风中,泛起细密的波纹,闪动着白亮亮
      的粼粼光点,像一双双神秘的眼睛在眨动着,在注视着他,而他却从来没有与她们
      对视过,交流过……
      
          我退休了,从现在起,要好好享受这一切的美好,当一个快快乐乐的白头翁。
      
          他家小院,面对着水波盈盈的东湖,原来的主人是杨尚昆。
      
          院里有几棵半大的桂树和榕树,还养了若干盆大大小小,五彩缤纷的花卉,满
      院芬芳,满院青葱。在这里读书、浇花、养鱼、会客,真是休养身心的福地了。
      
          生活一下子安静下来了,没有了半夜里焦躁的电话,没有了限时办理的急件,
      没有了“商”和“私”、“雇”与“股”、“社”与“资”等等字眼的碰撞和争论,
      没有了来自高层的指责和批评……
      
          与老伴聊聊天,与儿子泡泡茶,逗一逗蹒跚学步的小孙子。对这个家庭,他真
      是亏欠得太多了。
      
          看着与自己一起枯萎苍老的老伴,他时常忆起那一段温馨浪漫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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