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去红兴隆垦区之前,我给孙绩威打电话说,我晚上十点多钟到友谊。他爽快
      地说,我去火车站接你。不让他接是不行的,让他接我又深感不安。他这人是一身
      正气,两袖清风,最反感的就是以权谋私,友谊到红兴隆有点儿距离,我想他是绝
      对不会跟局里要车的,尤其是他刚从组织部长兼人事局长的位子退下来,弄不好就
      得打的过来。
      
          绩威是我最敬佩的知青,见面次数不多,感情颇深。每见一次面,他都让我生
      出几分感动。第一次采访他是1995年6 月,他47岁,任八五三农场党委书记。十几
      年过去了,去采访他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那次,我是从红兴隆坐客车去八五三的。那辆破旧的客车无所顾忌地在北大荒
      的沙石道上颠簸着,似乎每一个部件都不甘寂寞地发出刺耳的噪声。路上除了小坑
      就是大坑。司机可能跑习惯了,遇到坑坑洼洼根本就不减速,有点像游乐场的“疯
      狂老鼠”,刺激,动不动就来个有惊无险的动作,人不是被一颠老高,就是前仰后
      合。车上不缺别的,缺安全带,手要死死抓牢把手。录放机反复播放着《流浪歌》,
      音箱效果极其差,让那忧伤的歌曲打磨得嘶哑、苍凉———“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
      / 亲爱的妈妈/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没有一个家/ 冬天的风啊夹着岁月花/ 把我
      的泪吹下……”现代人的情感到底是丰富了,还是脆弱了?在那些十六七岁就下乡,
      一口气在北大荒干了几十年的老知青身上怎么就没发现“流浪”的感觉?车窗两旁
      匆匆闪过的除了绿茸茸的小麦就是赤裸的黑土地,刚翻过的土地泛着黑油光,让我
      有种冲动———跳下车去抓两把。
      
          9 点多钟上的车,下午两三点钟才到八五三,下车后,我直奔场部。办公楼空
      荡荡的,所有的房间都锁着,好像这幢楼已经废弃,机关已转到其他地点。农场又
      不是县城,楼房屈指可数,场部机关能搬到哪儿去呢?在二楼总算找到一个人,他
      说机关干部都下地插秧了。插秧是农场的中心工作,“上到白发苍苍,下到开裤裆,
      都在忙插秧”。北大荒人说话就这么形象,幽默和风趣。
      
          傍晚,我才找到双鸭山知青、农场党委书记孙绩威。他竟让我想起毛泽东的诗
      句:“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他真不该当农场的党委书记,应该当学者。他有着
      浓郁的书卷气和骨子里的潇洒。47岁,生命的舢舨早已远离了青春码头,他身上还
      有着朝气勃勃的色彩。谈起垦区和农场,他滔滔不绝:“每年全国有1000万亩耕地
      在消失,人口以每年1500万的速度在增长,所以在农场真想干一番事业的话,还真
      是大有前途……”
      
          他说的都不是我想采访的,我让他谈一下自己在北大荒的经历和感受,他却谢
      绝了:“不要采访我,要采访那些留在基层的知青……”
      
          “只采访留在基层的知青,不采访你们这些人,怎能全面、客观、真实地反映
      留在北大荒的知青呢?”他是在我的“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下接受采访的。
      
          孙绩威似乎就该属于北大荒。1964年,初中毕业时,17岁的他去北大荒的笔架
      山参观后,立志要学习董加耕和邢燕子,要求下乡到架山农场。在老师和家人的极
      力阻拦下,他考取黑龙江省重点中学———双鸭山市第一中学。
      
          1968年10月28日,他终于踏上向往已久的北大荒。
      
          作家郑加真在《北大荒移民录》中写道:“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垦区内外
      几乎一提起北大荒就是八五三,提起八五三就是雁窝岛。雁窝岛成了北大荒的代名
      词!特别是那些慕名而来的垦荒青年,当垦区派人前去接收时,他们几乎异口同声
      地说:”咱们就去八五三的雁窝岛!‘“
      
          八五三是1956年由复员转业官兵所创建,这里有电影《渡江侦察记》的原型、
      战斗英雄王树功,是长篇小说《雁飞塞北》和电影《北大荒人》的诞生地;朱德的
      孙女朱玉珍在雁窝岛种过地,贺龙的的亲侄贺兴桐在这里洒过热血;这是英雄辈出
      的地方,1958年8 月,转业军人罗海荣不顾怀孕7 个月的爱人和自己关节炎的疼痛,
      在宝清河运油料时不幸牺牲;1961年8 月,在麦收关键时刻,收割机坏了,山东支
      边青年张德信跑出100 多公里去背零件,最后在过河时遇难……
      
          孙绩威不仅幸运地来到八五三,而且被分到雁窝岛上的五分场二队!雁窝岛是
      由挠力河、宝清河和镜面湖围起来的方圆200 多平方公里的小岛,被当地人称为
      “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的好地方。
      
          孙绩威干的第一个农活是收玉米。那时,北大荒的雪大,玉米被雪埋住,只有
      露在外边的玉米穗在寒风中抖动。孙绩威他们要先把玉米从雪里抠出来,然后掰下
      玉米棒。荒原的寒风刺骨,孙绩威感到鼻尖“嗖”一下,像被刀削似的火辣辣的痛,
      接着鼻尖就没了知觉,第二天早晨才发现鼻尖被冻破了。最苦的是夜班,上半夜干
      得汗流浃背,棉衣都湿透了,下半夜是又冷又困,又累又乏。
      
          最让孙绩威难以承受的是政治气候,农场改为兵团时,知青被分为两类,一是
      兵团战士,二是兵团职工。他的家庭出身不好,父亲因政治历史问题在劳教中死去,
      当检察长的大哥被打成“走资派”,当总工程师的二哥变成了“臭老九”。他是作
      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下乡的,自然不能成为战士,只能做职工。
      
          不过,他这个“职工”没有遭遇歧视和冷落,在农工班干了20个月就被调到饮
      事班当班长,当连里要提升他当排长时,又被营里调到商店当营业员,还当上团支
      部委员。5 年后,他被调到雁窝岛中学当老师。
      
          在那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淳朴正直的北大荒人像低矮茅草房温暖着远离父母的
      知青,他们帮助知青洗衣服,缝被褥;手把手地教干活;知青生病时,送来热乎乎
      的病号饭……
      
          这些可亲、可敬、可爱的北大荒人哪,最好的工作、最重要的岗位,不留给自
      己的儿女,给了知青;他们家里做点好吃的,他们宁可让儿女吃不到,也要让知青
      吃到;尤其是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风口浪头,他们像在战场保护战友那样挺身
      而出……
      
          突然,有人贴出大字报,说孙绩威用“一双无情的黑手封锁了毛泽东思想”。
      在极“左”的思潮下,莫须有的罪名就可以置人于死地。有位上海知青组织了一个
      学生乐队,乐队里有几位女学生,舆论就不得了了,说他跟女学生如何如何。最后
      那位知青关了7 年,90年代才得以平反。
      
          “封锁毛泽东思想”是一顶骇人听闻的帽子,弄不好要揪出几个现行反革命,
      学校的领导和老师都噤若寒蝉。别说家庭出身不好的兵团职工孙绩威,就是根红苗
      壮的兵团战士也要吓得魂飞魄散!这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很可能就变成“不可
      教育好的子女”,父辈子辈、新账老账一起算,他就别想翻身。在那个年代,有多
      少知青就是这么被逼疯的,有多少知青就是这么自尽的……
      
          学校的指导员是一位抗日老战士,为人正直,嫉恶如仇,他挺身而出,力挽狂
      澜地挡住这股恶流。他带领驻校工宣队员进行了调查。原来八年级的班主任孙绩威
      见订的报纸经常丢失,多数同学看不到,于是,他就指定由一位学生管理报纸,谁
      想看就跟管报纸的同学借,看完再送还。这引起几位调皮捣蛋学生的不满意,贴了
      这张大字报。
      
          老指导员不仅对那几位学生给予严厉批评,还对孙绩威的做法给予了充分肯定。
      
          “我为什么没有返城?在下乡时,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北大荒人没有
      歧视我,那些老同志给过我很多帮助。”孙绩威说道。
      
          孙绩威有过多次返城的机会,在下乡的第三年,双鸭山到八五三来招工,哥哥
      为他走了后门,来招工的人指名要他,他没有走;知青大返城时,他和妻子可以一
      起回双鸭山,他们没有走。他在双鸭山有着深厚的人脉资源,大哥是双鸭山市政协
      副主席,他的同学有两位当副市长,还有几个当市政府秘书长、人事局长、劳动局
      长。1992年,大家见跟他一起下乡到八五三的同学都返城了,只有他老哥一个留在
      那里,于是背着他悄悄运作,把职位都给他安排好了———市委政策研究室副主任,
      他还是没有走。他诚恳地跟同学说了自己留下来的理由:一是自己年龄大了,返城
      后重打锣鼓另开张不容易;二是在农场呆久了,对社会上那些适应不了;三是在八
      五三大家了解我,我也了解大家,八五三有山有水,空气好,不走啦!
      
          孙绩威说:“在三年灾害时期,八五三人宁肯饿得浑身浮肿,就是不动粮囤一
      粒粮食,守着粮囤饿死人。1994年是我们农场历史上遭受水灾最严重的一年,可是
      国家需要粮食,小麦的收购价每公斤只有0.8 元,大豆每公斤不到1.2 元,还先打
      白条后付钱,什么时候付还说不上。当时小麦和大豆的市场价是每公斤1.60元~1.80
      元,是现金交易。我们却把粮食统统上交了国家,仅粮食差价垦区就损失了3.5 亿
      元。我们垦区‘是企业办社会,是政府还交税’。每年八五三要上缴宝清县900 多
      万元,上缴分局和农场总局200 多万元;农场办教育、卫生、公检法司要1000多万
      元;8000名离退休职工的退休金要2000多万元。每年我们农场仅社会负担就是4000
      多万元,能有多少效益?”
      
          亏损是政策性的,那些年北大荒像一头任劳任怨的奶牛,挤出来的不仅是奶,
      还有血。
      
          孙绩威接着说:“我们老场长说过,‘北大荒的干部是最可爱的干部。’有人
      说:”要找党上农场。‘我的信条是:一要当清官,把握好自己,不贪,不占;二
      要给老百姓办点实事。老百姓能有多大的事?不就是衣食住行吗?大事办不了,小
      事再不办,还要我们干什么?“
      
          我去过他在八五三的家,位于半山坡上的小平房,家里陈设简陋,除桌子上摆
      有政治和哲学书外,跟普通职工的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夫人邵颖也是双鸭山知青,
      他们在同一所中学读过书,她比他低几届。
      
          邵颖很低调,只讲了两件事。一天,有人送来一把斧子,对邵颖说:“这把斧
      子交给你,你要保护好绩威!”邵颖莫名其妙地问:“他还用保护吗?”“不保护
      不行,这年头什么人都有。”搞得她心惊肉跳,事后一打听,那人是疯子。
      
          还有一个人来找孙绩威,邵颖说:“他去六分场挖沟排水去了。”不料,那人
      勃然大怒:“那怎么能行?农场的事本来就让他忙得够呛,还让他干力气活,那不
      把他累完了吗?不行,你得制止!”结果那人也是精神病。邵颖问孙绩威:“你怎
      么总跟神经病人打交道?”他说:“这些人本来精神上就有毛病,我就更不能歧视
      他们了。”邵颖说,农场有三个精神不好的人,他们都把自己当作孙绩威的朋友。
      
          三位精神病患者能如此厚爱他们的书记,足以证明他跟百姓是怎么样的鱼水关
      系。
      
          我离开八五三时,孙绩威说:“我是安徽人。我在安徽生活12年,在双鸭山生
      活8 年,在八五三生活了28年。我只要在北大荒,就不会离开八五三。假如我离开
      了,我一定会告诉你。”
      
          三年后的傍晚,我在家接到孙绩威的电话,说他来哈尔滨学习了。我匆匆赶了
      过去,在约好的路口见了面,孙绩威苍老了许多,还那么精神。我们在一家酒店坐
      下,他说:“我说过,我离开八五三时,一定告诉你。我被调到红兴隆农垦分局当
      组织部长了……”语气丝毫没有欣喜,反倒有几分无奈和悲壮。
      
          1996年,八五三遭遇大旱,小麦只有一拃高,结那么七八个麦粒,80多万亩只
      收7 万吨,上交粮任务没完成,他被免职,任代理书记。第二年担任场长。离任时,
      他强忍着眼泪说,自己当初是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下乡,八五三不仅没嫌弃他,
      还把他培养成农场的领导干部,八五三对他有养育之恩……
      
          家搬到了红兴隆,那天晚上他和夫人住在了宾馆,第二天早晨想趁没上班悄悄
      地离去,当他们夫妇下楼时就愣了,宾馆服务员在门口站成一排。“这小子尽整景!”
      他不禁在心里说道。宾馆的经理是他当老师时教过的学生,他以为这肯定是经理安
      排的。当他走出宾馆惊呆了,门前人头攒动,数百名群众赶来为他送行。大家纷纷
      涌上前跟他握手,他的泪水决堤而下……
      
          孙绩威在八五三干了31年,值啦!
      
          那天晚上,孙绩威有点儿深沉,菜没吃多少,酒也没喝几杯,似乎还沉浸在那
      场送行之中。他给我讲了一位知青战友。那人叫赵承志,是双鸭山知青。他性情内
      向,少言寡语,被人称为“赵老蔫”。“赵老蔫”剃着一个光头,满脸皱纹,就跟
      土生土长的老农民似的。他过去是八五三农场三分场的机务副场长。农场改革后,
      分场弱化了,他被派到三分场的三队当队长。有人说,生产队长是土皇帝,一年捞
      个十万八万元那就是轻松加愉快。可是,他却是一个刚正不阿,廉洁奉公、兢兢业
      业的队长,不论什么领导想占生产队点便宜,一点门儿都没有。为此,他得罪了不
      少人,许多人都不理解他,甚至认为他在装廉洁。1996年,年仅46岁的赵承志因病
      去世,这时大家才发现他的家真是什么都没有,唯一像样的家具———沙发,还是
      他自己做的。他当了十多年队长,为生产队谋了那么多财富,却没给妻儿留下任何
      财产……
      
          他说,这样的知青是我们的骄傲,值得你写!
      
          那天,我到红兴隆下车就看见了孙绩威,几年不见他老多了。不出我所料,他
      没跟局里要车,求一位在医院当医生的朋友开一辆旧夏利来的。
      
          第二天,我去他家采访。他住着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比八五三那个家好多了,
      不过只能算是与时俱进。他的夫人邵颖也退了休,看样子身体不大好。儿子在哈尔
      滨工程大学毕业后留校了,已在哈尔滨成了家。
      
          他说,在分局干了八年,主要做了三件事。他简单介绍一下就打住了,我对那
      些抽象和概括性的介绍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他说,这些年来只要八五三人找他办
      事,凡是不违背原则,都竭尽全力帮忙。他自嘲地说,咱大事办不了,小事再不办
      怎么能行?
      
          他说,让他感动的是八五三的父老乡亲一直没忘他,时不常就给他捎点儿东西。
      那些基层群众没有任何功利思想,仅仅想表达一份感情。这几年,他尽量不回八五
      三,怕给父老乡亲添麻烦。
      
          当我离开时,他说什么也要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还非要帮我拎包不可。到车
      站,他抢着给我买了票,又把我送上车。在12年前,他就这样送我。不过,我坐的
      客车已是豪华沃尔沃,公路也变成平坦的柏油路和水泥路。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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