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姐,是我,我是陈晨,你醒了吗?你不能睡多啊大姐,现在快十点半了,
      你得醒,咱俩说说话。”
      
          “我早醒了,兄弟,你没睡会儿?”
      
          “我没睡,我刚才想事来。”
      
          “兄弟,你想什么事?”
      
          “我在想,部队昨天上午进了映秀镇,救出那三个人的事。”
      
          “噢,要是把我救出去,你们就是救出四个人了吧?”
      
          “是,是,我们一定要把你救出去!大姐,你再喝点水?”
      
          “不喝了,你们昨天救出的那三个人都叫什么名字?”
      
          “第一个叫牟玉磊,第二个叫李科,第三个嘛———”他顿了顿,继续说,
      “第三个是从招待所那里救出来了,叫什么不知道,不是本地人。哎,对了,大姐,
      那个人救出来时身子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
      
          他听到大姐在废墟里轻轻笑了两声,接着问他:“牟玉磊和李科还好吧?”
      
          “都好,都好。”他回答说,没敢把李科截去右脚的事说出来。
      
          就这么着,他和大姐你一句我一句,聊到了凌晨四点多钟,天,开始蒙蒙亮了。
      他听到汽车那边一阵骚动,知道是战友们醒来了。不一会儿,他看到,先是参谋长
      下了车,站在那里,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接着,官兵们一个挨一个地下了车。天还
      没大亮,围观的人没来,救援现场只有这34名消防队员,官兵们也就不在乎了,纷
      纷散到四处,解了裤带,开始撒尿。憋了一宿的尿水,让这些年轻的官兵一使劲就
      排出体外,哗哗啦啦的撒尿声,听起来就像突然下起了雨。
      
          他“下班”了。他下了废墟后,参谋长问他:“怎么样?她还能行?”
      
          “还行,”他说,“参谋长,今天能救出她来吗?”
      
          参谋长沉吟了一会儿,说:“尽量吧,今天从正面打通道过去,如果没有太大
      的水泥预制件挡路,就没问题。你休息吧。”
      
          “参谋长,我不累,不想休息,你让我和他们一起干吧。”他恳求道。
      
          参谋长看了看他,说:“要不你先帮着管后勤的弄饭吧,七点半开饭啊,别耽
      误了。”
      
          他不再说什么了,弄饭就弄饭吧,毕竟官兵们吃饭也很重要。可是,弄什么饭
      呢?管后勤供给的那个战友是个二期士官,部队上有不成文的规矩,多当一天兵就
      算是“领导”。他过去请示:“班长,今早吃什么?”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还能吃什么?还有什么可吃?”那战友伸出四个手指
      头在他面前比划着,没好气地说,“还是四大件:面包,方便面,火腿肠,矿泉水!”
      
          他没说什么。他知道,说了也白说,现在镇上一片狼藉,找口吃的比找个金元
      宝还难,就是面包方便面火腿肠矿泉水也是部队从几千公里外的驻地背进来的,能
      维持几天还说不准呢。昨天镇抗震救灾指挥部送来三脸盆熬土豆,战友们也算解了
      馋。送来了,推辞不掉,吃了也就吃了,如果主动去要着吃,性质就变了,那就是
      违反群众纪律。
      
          他到废墟四周捡了些碎木柴,他要点起火,用那把旧水壶烧开水。人家牟玉磊
      的妻子说过,喝开水身上才有劲。这地方属于川北,气候和别的地方两样,中午热
      得要死,一早一晚还冷呢。没有什么好吃的,有口开水喝,战友们还可以暖暖身子
      嘛。
      
          他把矿泉水一瓶又一瓶倒进了水壶里,点燃了火,把壶坐在灶上。然后盘腿坐
      在地下,一边往灶里添木柴,一边掏出烟盒,拿出一支完整的烟吸了起来。已经是
      第二天了,可以吸烟盒里留的烟了。这会儿他不担心没烟吸了,不行,就捡烟蒂吸
      嘛。而且今天白天就得对参谋长多加观察,看看参谋长吸完“壹枝笔”烟后,把烟
      蒂都扔在哪里。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战友们撤下来吃早饭了。有开水喝,战友们都挺高兴,
      个个都泡了方便面。火腿肠还是没人动,参谋长好像也忘了这档子事,再也没逼大
      伙吃。他想,可能参谋长也让这尸臭味熏草鸡了,知道自己强吃也吃不下去,又怎
      么可以去强迫别人吃呢?
      
          一开始,打通道还算顺利,不到中午就打进去了七八米,也没遇到水泥预制件。
      可到了下午,麻烦就来了,两具已经腐烂的尸体挡在了前方。总不能从尸体身上打
      洞吧?唯一的办法是先把尸体弄出来,然后再向前作业。可这两具尸体已经腐烂,
      身体膨胀得变了形,还滴着液汁,奇臭无比。有一位战士拉住一具尸体的一只胳膊,
      想把尸体拽出来。没想到还没怎么使劲,竟把那只胳膊拽下来了。那位战士恶心得
      转过身去,“嗷嗷”地呕吐起来。
      
          尸体腐烂成那样,弄出来的可能性不大了,官兵们商量了一会儿,决定从尸体
      下方打洞绕过去。参谋长让人把部队带来的二十几瓶“84”消毒液还有两瓶北京二
      锅头酒全部拿来,统统喷洒在尸体上。
      
          喷上药和酒后,稍微冲淡了一下尸臭味。官兵们又抓紧时间作业了。原来是平
      行着打进去的,现在却要先往下打,然后平行打,再往上打,绕了这么一个圈,整
      整废了好几个小时。没有运建筑垃圾的工具,官兵们只能用头盔一次又一次地把废
      渣运出。到了晚上九点半,终于接触到了被埋的女人。
      
          这个通道打得比较宽敞,上次那位魁梧的中尉参谋又自告奋勇要爬进去。还没
      等参谋长发话,中尉就飞快地戴上了两个口罩,爬进通道。不一会儿,中尉出来了,
      他向参谋长汇报说,那女人的两条小腿全部被水泥预制梁压住了,恐怕得截肢。参
      谋长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参谋长咬着牙,倒背着手,来来回回走了几步,“唉、唉”
      地一口接着一口叹气。
      
          中尉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看那样子,生怕再挨参谋长的熊。
      
          这时,他发现,中尉身上的救援服被尸体滴下的液汁污染了一大片。他悄悄扯
      了一下中尉,低声说:“臭死了!快脱下来,我给你到那边的小河里洗洗。”
      
          参谋长突然提高了声调,说:“不用你洗,他自己会洗。现在,就你和里面的
      大姐熟,要截肢,你去做做她的工作吧。”
      
          他又爬上了废墟,在原先打开的那个通道口向里喊话:“大姐,我是陈晨。”
      
          “晓得了,兄弟,快把我弄出去啊,刚才进来的那兄弟看到我了,怎么又退出
      去了?”
      
          “大姐,你的双腿被压住了,恐怕……”
      
          “没事,那是被砖头压住了,”大姐打断了他的话,说,“把砖头拿掉,我自
      己能爬出去。”
      
          他心里刀绞般地难受。这位大姐还不知道水泥预制件的厉害啊,一根横梁就有
      几百公斤重,人身的各个部位都是肉长的,让这家伙压住了,别说是四天,就是四
      个小时也麻烦。想必大姐的两条小腿和李科的那只右脚一样,肯定被压扁了,而且
      由于血液不流通,已经坏死了。可怎么告诉她这个结果呢?实话实说,大姐能接受
      得了吗?
      
          “大姐,”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怎么啦,兄弟?”
      
          “大姐,兄弟我有话要对你说。”
      
          “说吧,兄弟。”
      
          “大姐,地震那天是12号下午,今天是17号半夜了,你被埋了五天多了对不对?”
      
          “是的。”
      
          “大姐,有许多人别说是五天,三天都没熬过去啊!”
      
          “是的。”
      
          “大姐,刚才我们挖通道救你时,还挖出两个人的尸体,都烂了啊!他们肯定
      是你的同事。”
      
          “唉!是的。”
      
          “大姐,你现在还活着,真不容易啊!”
      
          “是的,哎,兄弟,你想说什么?是不是说不出口呀?”
      
          “大姐,我……”
      
          “兄弟,我知道了,我的两条腿保不住了,是吧?”
      
          “……”
      
          “保不住也没办法啊,”那女人哭了,说,“割断吧,我都44岁了,也算活了
      半辈子了,只要保住命,也够本了。兄弟,叫人来吧,割断割断!”
      
          他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了。他觉得他们这34名官兵够冤的,奋战了近三天,
      废墟里最后一个活人好不容易就要救出来了,却要截掉她的两条小腿。老天爷也太
      不公平了,为什么不能让他和他的战友们善始善终?大姐哪怕和李科一样,截去一
      只脚也行,将来养好了伤,拄着拐,生活也能自理,要是安上一副假肢就更和好人
      差不多了。可如果截去一双小腿,麻烦可就大了,弄不好大姐的下半生要靠轮椅生
      活了。他恨这场地震,这里崇山峻岭,地少田薄。百姓贫穷、纯朴、善良,他们不
      想也没有能力去得罪谁,可是,地震却气势汹汹地来了,轰轰隆隆,只几秒钟,就
      夺去成千上万百姓的生命和健康!
      
          映秀镇啊映秀镇,映秀镇将是他这一生中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口!
      
          他抹着眼泪,下了废墟,向参谋长作了汇报。参谋长马上派人去请医疗队的医
      生,无奈,因为天太黑,无法做手术,只能等到第二天天亮医生才能到现场。
      
          今晚,他不忍心再去和大姐对话了,他觉得也无话可说了。他向参谋长提出了
      自己的请求。参谋长叹了口气,答应了。随后,参谋长又安排另外一名战士负责今
      晚的对话。并嘱咐道:“最后一夜了,递给她一个手电筒,废墟里太黑。再劝她吃
      点东西,补充体力,明天好做手术。”
      
          那一夜,他蜷在车座位上睡着了,这是他进川以来第一次睡得这么沉。他做了
      梦,梦见了奶奶。奶奶说:“小晨子,你忘了你小时候发烧说胡话了?你说家里有
      只鸟,飞这里了,飞那里了。”突然,他自己就生出了两对翅膀,变成了一只大鸟,
      飞过成都,飞过都江堰,飞过崇山峻岭,在映秀镇的上空盘旋着。他扇动着双翼,
      俯瞰着地面上的残垣断壁。他就像鹰一样,发现废墟里埋有活人,就急速俯冲下来,
      伸出双手就像鹰伸出双爪,牢牢抓住那人,然后奋飞起来……
      
          第二天上午,医生爬进通道,给大姐做手术。消防官兵们则扩展、清理着通道,
      尽可能避免手术完毕后,往外抬人时磕磕碰碰。
      
          下午三点,当官兵们齐心合力把大姐抬出废墟时,他用一条事先准备好的干净
      毛巾捂住了大姐的双眼。他看到,大姐的双腿膝盖以下都截掉了,缠上了厚厚的纱
      布。
      
          大姐被抬上担架时,说:“陈晨呢?他在哪里?陈晨在哪里?”
      
          参谋长摆摆手,示意他过去。他走过去,握住大姐的手,说:“大姐,我在这
      里。”
      
          大姐抬手就要揭去盖在眼上的毛巾,他赶紧抓住大姐的手,说:“不行不行,
      大姐,你现在眼睛不能见光,不然会失明的。”
      
          大姐说:“好,好,”然后攥住他的手,“陈晨,好兄弟,好兵娃,大姐要认
      你做亲弟弟。大姐只有妹妹,没有弟弟,你今后就是大姐的亲弟弟!”
      
          他想起昨天晚上,大姐说她44岁了,便说:“我今年22岁,你是我的长辈,我
      应该叫你阿姨才对。”
      
          “不,我就是你大姐,你就是我兄弟!”她说。
      
          当大姐被抬走时,他流下了眼泪,而且突然就觉得特别特别累,累得连喘气的
      劲都没有了……
      
          事后得知,他们这支消防部队在映秀镇映秀湾发电总厂办公楼废墟里最后救出
      的那位大姐叫虞锦华。从被埋到救出,她在废墟里呆了150 个小时。中央电视台播
      出虞锦华被救的现场画面时,称之谓“生命的奇迹”。
      
          相关链接:救出虞锦华后,上海消防总队的部分官兵赶到映秀湾发电总厂与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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