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魏特琳这两天忙坏了,也愁坏了。
      
          金陵女大一下子涌进了几万难民。几万难民的吃喝拉撒病就是大大的问题,更
      何况她们当中还有因战争及家人遭受杀戮而精神错乱者。更要命的,虽然这里是安
      全区的范围,日本军人仍然时时进来寻找中国军人,更寻找花姑娘。
      
          按照魏特琳原来的意思,女子学院应该作为妇女的保护地,最多,加上孩子和
      老人。可是眼下,女人进来了数万,男人也像潮水裹挟的枯枝败叶,涌进来不少。
      
          一个男人激愤地冲魏特琳挥舞拳头,我的老婆和孩子都在学堂里头,你叫我到
      哪里去!要死,我们愿意死在一起。孩子,多大叫孩子?老人,多老叫老人?他的
      唾沫星子溅到了魏特琳的脸上。
      
          魏特琳没有委屈,只有无奈。他讲得对呀,一步之隔,就可能生离死别。
      
          一些混杂进来的男人,穿着女人的花衣裳,裹着红头巾。那些年轻些的女人,
      根本不洗脸,头发蓬乱,脏污道道。这是什么时候,怎么丑怎么好。原来的厕所根
      本就不够,学院里弥漫着尿骚屎臭,有些妇女当众就解裤子在沟沿里撒屙。
      
          魏特琳更担心的是一些军人,日本人会找到你们的,他们很容易从你们的手看
      出你们是军人,你们在里头就会殃及其他人的!
      
          她眼前是一个头缠布帕的士兵,布帕脏得看不出底色。
      
          士兵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个穿白裙的外国女人,这个学院的代理校长,伸出一双
      指甲里满是黑垢的手去解头上的布帕。一圈又一圈,结着黑痂的绷带,其实是断断
      续续地粘连着。士兵把绷带一条条叠放在膝盖上。然后又去脱鞋子,右脚并没有鞋
      子,用杂布包裹,解开之后,臭气熏天,已经有白生生的蛆虫在伤口进出。
      
          魏特琳双眼一闭,忙在胸口画十字。
      
          缺医生,更缺药品;缺粮食,也缺房屋。
      
          魏特琳匆匆转了一圈,赶回办公楼。电话线两天前断了之后又在安委会的斡旋
      下,接通了。她连拨了几次拉贝的电话,都没有人。忽觉天地旋转,助手赶紧过来
      扶着她坐下,她示意给她拿药和一杯热开水。助手说开水没有了,一壶开水早上就
      拎给外面的几个病人了。她就着凉水吃了两片药。高血压和神经衰弱,这是老毛病
      ;战争与紧张,加重了她的病情。这几天,她没有过一夜的安眠。
      
          她让助手再给拉贝打电话,终于通了,正是他。
      
          电话里,拉贝也是气喘吁吁的,说一早就出去了,街上一直在杀人,他根本阻
      挡不了,这里阻止了,那里又举起了刀枪。日本人根本不把中国人当人看,这样下
      去怎么得了。我要赶紧给德国报告啊……拉贝呼吸也急促了。
      
          魏特琳说,你再忙也是主席,我顶不住了,你过来吧,带医生来,带药品来,
      带粮食。
      
          拉贝说,明天行不行?我的宝贝。拉贝希望缓和她紧张的情绪,这时候,是铁
      人都会疲软,何况一个日理万千杂务、头上悬着战争利剑的女人。
      
          魏特琳喃喃道,带医生来,带药品来,带粮食来……
      
          拉贝不再说话了,道,好的,你等等,我就来。慢慢放下电话。
      
          拉贝这两天一直在安全区内外奔走,昨天上午在街上,一栋老式住宅前,他们
      发现日本兵在院子里搜抢古籍与玉器,并且已经打死了一男一女两个房主。还有一
      个姑娘和一个男孩在啜泣,两人皆被剥得一丝不挂。姑娘的身上流着鲜血,吓得瑟
      瑟发抖,见到西方人进来,不由抚尸放声悲哭。
      
          一个日本兵顺手给她一刀背,吼了两声。
      
          拉贝气得冲上前去阻拦,士兵一愣,正想发作,拉贝早已将自己的黑色万字袖
      章拍打给他看。几个士兵交头接耳一阵,悻悻出门。拉贝上前抢夺士兵挎里的包袱,
      士兵一拽一松,趁拉贝跌落在地的工夫,捧着包袱狂笑出去了。拉贝赶紧让姑娘和
      男孩穿上衣服,才发现姑娘不仅下身都是伤,连乳头也被咬掉一个。拉贝让威尔逊
      赶紧给她包扎。威尔逊是金陵大学医学院的医生,他一边念着上帝呀上帝,一边吩
      咐将姑娘赶紧送医院。威尔逊后来在医院才知道姑娘被伤害得有多深,她的阴道里
      被塞满了杂物,石子,筷子甚至玻璃块。姑娘眼里的恐怖,威尔逊认为自己是一辈
      子都忘不了的。她后来精神也出了毛病,只要见人进病房,就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威尔逊走后,拉贝才在男孩战战兢兢地指引下,又陆续发现了三具尸体。其中
      一具赤裸男尸压在一具赤裸女尸身上,然后是男子背后被深深捅进一刀,两人一道
      殒命!
      
          这是一个书香世家,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男孩说:他们一直在等他叔叔,他叔
      叔就在日本做事情,也叫他们在家等他。拉贝后来得知,男孩的叔叔在日本一家实
      业社当董事,和军方官员关系也不错。惨案仅隔一天他就回来了,发现家中惨剧,
      转身就吞枪自杀了。
      
          放下魏特琳的电话之后,拉贝就想给最高指挥官打电话,松井石根,或者,朝
      香宫鸠彦。他更希望找到朝香宫鸠彦。因为他是天皇的叔叔,也是进驻南京的实际
      总指挥官。可是都找不到,就是池岗大佐也难找,但,总算找到了。
      
          拉贝希望池岗给他松井石根或朝香宫鸠彦的电话,池岗说他也没有,又说,有
      事
      
          可以直接跟他说。
      
          拉贝说,街上包括安全区都不安全,到处都在杀人,强奸,怎么办?日军不是
      承诺要维护首都的安全和秩序吗?
      
          池岗说,我们只对反抗的军人行使打击的权力。
      
          拉贝气愤道,不对,到处都在滥杀无辜。
      
          池岗表示,他会尽力勘察纠正。又说,先生你见多识广,也应该明白,两国交
      战,错综复杂,很难避免对无辜者的伤害;事实上,我军也时有伤亡事件发生。
      
          池岗讲的是他自己,昨天在中山门附近的街巷巡视期间,附近出现冷枪,他冷
      不防被一个联队长按倒,联队长中弹,虽经抢救已无生命危险,但说明中国军人的
      散兵或民间游击仍在,这令他甚感不安。
      
          拉贝带威尔逊、费奇到女子学院的时候,魏特琳已经昏倒了一次。威尔逊给她
      量了血压,听了心跳,说她一是劳累,二是紧张所致,加上心血管不好,现在尤其
      需要好好休息。
      
          魏特琳脸色苍白,道,这个时候,谁能好好休息呢!
      
          拉贝点头,问,这个时候,你一定需要能干的助手,派谁给你最好?
      
          魏特琳面露微笑道,我已经找来一个助手了。
      
          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个双手端着托盘的女子,托盘里是几杯凉开水。
      
          女子一身灰色袈裟,打着绑腿,双眸黑得发亮。起落之间,甚是身手敏捷。此
      人正是慧敏。慧敏东渡扶桑求学,而后在栖霞寺出家,在南京稍待过一阵的外国人,
      无有不知。
      
          拉贝早见过慧敏不止一次,还为生意上的事情,请慧敏做过日语翻译。他曾不
      是玩笑地对慧敏说过,你什么时候还俗了,请千万到西门子来帮忙,要什么条件都
      可以谈。
      
          慧敏当时淡淡一笑道,出家人,谈什么条件呢。
      
          拉贝叹了口气道,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这一辈子都一直在讨好魏特琳,她却
      从来没信任过我,可是讲起你,她就像打了吗啡一样生动。
      
          边上都笑了。
      
          慧敏说,栖霞寺也负担不轻,好几万难民在里面了,寂然法师在主事,也累得
      不行。
      
          拉贝在女子学院工作了半天,近天黑的时候走了;不久,又电话叫走了威尔逊
      和费奇,安委会那边问题多多,医院更是人满为患。
      
          天黑尽了,魏特琳与慧敏到大门口,叮嘱守门的几个女人,轮流睡觉,切记不
      要麻痹大意。进出人都要报告。
      
          两人回到卧室,慧敏低声说,中国军人大都撤离了,但还有一两个高级军官躲
      进了栖霞寺。
      
          魏特琳问,是不是还有张晖?
      
          慧敏一愣,道,没有,起码她没有看到。
      
          魏特琳问,他会像那么多军人那样,丢下几十万老百姓,自己过江去吗?
      
          慧敏犹疑道,谁知道呢?
      
          魏特琳道,过江、潜伏,或者……战死,三者必居其一。如果,人还在南京,
      他应该进栖霞寺才对呀,那里也相对安全。
      
          慧敏摇头,肯定道,我知道他的性格,如果为了安全,他就不会选择留在南京
      城内。
      
          大概是太疲劳了,又或许是慧敏来了,一向神经衰弱的魏特琳微微打起了鼾声。
      
          慧敏轻轻转过身去,让她多睡一会吧,这两年眼见得华群的头发白得太快,也
      老得太快了。一个美国的独身女人,若不是心中有上帝,她是所为何来呀!眼下日
      本人进南京后,无恶不作,她和拉贝还能坚持多久呢?
      
          想到这,又念及刚才谈到的张晖,尘缘既了,妄念全无,只是中国军人这么窝
      囊地过江,俘虏的俘虏,竟是连百十万百姓的性命都交给了日本人。你张晖堂堂—
      个军人,是走是留,是死是活,也得有个现形啊!记得当年在日本,你跟池岗同窗
      相俦且相争,那是多么的昂奋啊。如今呢,只剩池岗,松井他们的高头大马在中国
      的首都耀武扬威了……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冥想,忽觉将睡,又被一种异样的声音惊起。侧耳闻得
      是后院男B 边传来的骚动,见华群依然酣睡,不忍叫她,兀自快速穿好衣裳,悄悄
      起身下楼。
      
          来到后院,但见几个日本兵在朝年轻女子下手,大冷天,一个女子已经被他们
      剥去了上衣,双手捂胸,苦苦哀求。几个人早已围上来告知慧敏,他们是从围墙爬
      进来的,快叫校长来,日本人只怕外国人。
      
          慧敏心中顿时生火,全然没了害怕。
      
          她上前用日本话说,不行,你们这是在国际安全区里面,做坏事要受到审判的。
      几个日本兵见一个年轻女尼,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都有些惊讶,不由面面相觑。
      
          慧敏继续说,她跟池岗大佐是朋友,如果他们继续捣蛋,她就要给池岗大佐打
      电话。
      
          几个日本兵,很不情愿地穿上衣服。有一个显然是士官,低声说,就是大佐在
      这里,也不会随意指使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慧敏说,大佐在陆军大学毕业,是有学问的人,我相信他起码不会到中国来侮
      辱妇女。
      
          几个士兵原本都脱了一半衣服,此时悻悻地穿好衣服溜走了。
      
          难民们见慧敏如此勇敢有力量,立刻纷纷围上来。那个被剥了衣服的姑娘赶紧
      接过一件棉袄穿了,拽着她的衣袖说,她就是活菩萨。众女人讲着自己或家里的伤
      心事,忍不住就一起放声哭了。
      
          魏特琳也闻讯赶过来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告诉她,慧敏刚才赶走了想强暴她们的日本兵。魏特琳感喟,
      叫你来是对的,不过,你也要注意保护自己。这个时候,日本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来。
      
          慧敏淡淡一笑道,我会的,你不要担心。
      
          两人回到房间,再也睡不踏实,迷迷糊糊挨到天亮时分,守门女人急匆匆敲门
      进来,告知大门被日本人撞开了,还从围墙上爬进来很多日本人。慧敏立刻和魏特
      琳跑出去,已然听到这里那里都有喝骂和啼哭。
      
          慧敏说,你往东,我往西,我们分头行动。
      
          魏特琳略一犹豫,就往东边去了。慧敏从西边学堂走过,忽闻后面一阵风,还
      没回过神来,脑袋上就重重挨了一记,就觉得天崩地裂一般的塌陷,几个日本兵狂
      喜地叫道,这是一个花姑娘!还是一个尼姑!她已经完全不知道了。
      
          其时,魏特琳在东边场院跟几个日本兵争执,他们拖出那个伤兵,要把他带走。
      魏特琳说,伤兵和俘虏都要优待的。日本兵说,优待也不能在安全区里优待,硬是
      把他拖走了。那边几个日本兵从一群妇女中选出几个年轻的,说她们都是军人家属,
      要她们去司令部交代情况。魏特琳坚持不让,其中两个日本兵就架着十字枪托,不
      让魏特琳靠近。几个妇女就被拖着朝另一方向走了,她们的哭喊声令魏特琳心碎。
      魏特琳想从枪托下钻过去,被一个日本兵踹了一脚,顿时哎哟一声仰面摔倒在地。
      
          守门女人忽然跑过来,叫道,校长,不好了,慧敏师父她,她……
      
          魏特琳赶紧支撑坐起来问,她,怎么样了?
      
          守门女人就双手捂脸大哭起来。魏特琳赶紧站起,摇摇晃晃跟她到西边学校小
      门外,上帝!他们在做什么呀!但见慧敏仰面躺在地上,衣服被扒开,裤子褪到了
      脚后跟。一个日本兵在她身上恣意亵渎,另几个在一旁拍手、等待。
      
          魏特琳和守门女人一边一个地拉那个爬在慧敏身上的日本兵,其他士兵却赶紧
      上来拉魏特琳和守门女人。
      
          两个疲惫孱弱的女人哪里是身强力壮的士兵的对手,魏特琳大叫,你们这些敌
      视基督的,和没有灵性的畜类一样,是可耻的沫子,神要惩罚你们的!
      
          实在没有办法了,魏特琳忽然没有办法了,三下两下,脱了自己的裙子,又去
      解衣服扣子,当她在这么寒冷的冬天,忽然裸露出自己雪白的胸脯时,日本兵不知
      所措了。
      
          魏特琳大叫,你们来吧,你们这些畜类,你们像对待你们的母亲、姐妹一样,
      来吧!她躺在地上,和慧敏并排,手脚并用地抵御那个一味发泄的日本兵。
      
          忽听一声喝令,几个肆虐的日本兵立刻起身立正。
      
          魏特琳一看,原来是池岗大佐到了。他看着地上的两个女人,腮帮子抽搐了两
      下,道,没想到,真没想到。
      
          气息奄奄的慧敏睁开了眼,盯着池岗,呆滞而没有其他表情。
      
          池岗蹲下来,从内衣里拿出慧敏给他的那封信,那是一只吉祥鸟。低语,慧敏,
      我来晚了。帮她提上裤子,从两边拉拢衣服的时候,一个器物滑落出来,正是那只
      檀木镇纸,上面是良阶的下联:
      
          我今不是渠。
      
          在这里看见慧敏,看见奶奶送给慧敏的信物,池岗不由得呆住了。
      
          但见慧敏的眼神睥睨而渺远,一直看着池岗身后的蓝天,一团圣洁如白云的灯
      火,逐渐暗淡,暗淡。池岗俯身下去,这才惊骇地发现,慧敏血污的颈项下,竟然
      狠狠地斜插入了一枚小指粗的铁钉。
      
          慧敏的眼睛缓缓闭上了。好一阵,池岗才站起来,拔出手枪,朝向天空连连击
      发,像一只受伤的熊,狂嗥不已。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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