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唐生智注定要为委员长给他出了这么一个守城的千古难题,伤痛一辈子。
      
          南京眼看是守不住了,但部队如果撤退,那10万军队溃败所带来的大混乱,决
      不会比战场血拼的惨烈更好看。
      
          在接到顾祝同的催离电话及委员长的两次紧急撤退令的电报之后,唐生智终于
      改变与南京共存亡的初始看法,决定抓住最后一次撤离机会。既然日军首领松井一
      再拒绝他们提出的停战动议,或许,撤离多少能保存一些军队实力——尽管,这也
      是一种心理自慰。
      
          此前,南京的外国佬,那些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人,拟定了一个停战协议,企
      望作最后一搏,他们想调停中日双方停火三天,在这段时间内,日军可以维持他们
      现有的位置,和平地进入南京,中国军队则平安撤离城市。唐生智觉得这是一个没
      有办法的办法,值得一试,但他觉得这个主意以外国人告知委员长为好,免得倨傲
      而又多疑的委员长滋生歧义。他建议委员会以美国大使馆的名义,将这个动议送达
      蒋介石。后来,此计划由美国炮艇班奈(Panay )号上的广播传送给委员长,蒋介
      石断然拒绝了。
      
          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了,唐生智懊恼而又沮丧,他揪下头上的帽子,在手里愤懑
      地拍打。
      
          凭窗看去,南京宛如到了世界末日,马车。汽车。黄包车挤作一团,尖利的哭
      喊和浊重的喘气汇成一个奇异的浑浊的声浪,在这个城市的上空纠集。翻腾和扑打。
      那情形,不亚于地震前夕,所有生物的大溃逃,蛇鼠争道,蝼蚁抱团、鸣禽上树。
      走兽当街。
      
          12日凌晨三点,唐生智在南京司令官邸召开的将军参谋联席会议,语调悲愤而
      低沉,他宣布,前线已经失守,城门破在旦夕,委员长下达了撤退令。当天下午最
      后一次会议,撤退命令及部署便全面下达了。
      
          天黑之后,整个南京外围几乎成了一个熊熊火焰的巨链,紫金山满山遍野的大
      火,雨花台,中华门。通济门一带,莫不火光冲天,亮同白昼。
      
          唐生智一步一叹地走出他至此踞守了22个昼夜的司令部,与南京共存亡的誓词
      言犹在耳,却如此仓皇出逃北渡,一时万种心绪涌上心头。他后脚还未提进小车,
      司令部已经传来卫兵焚烧文件的噼啪乱响。身为军人,不胜不守,弃百姓于乱离之
      中,那种滋味,放在任何一个稍有良知的军人身上,也不会好受。
      
          滔滔长江,如今绵延成生死一线。
      
          万千的人头、万千的包裹,与万千的哭喊、万千的诅咒一道,汇成恐怖的溃逃
      奇观,为了渡江、为了逃命,除了血肉之躯,什么都可以舍去,到后来,鞋帽外衣
      到处堆积,连枪械手榴弹也丢得俯拾皆是。一个清瘦的小女孩,大概才两三岁,大
      冷天鞋子也被挤没了,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放声大哭。末日来临,没有任何人能够顾
      及一个孩子绝望的哭喊。
      
          江边很快就没了船只,枕木。木桶、脚盆,门板、棺材、马桶以及搓衣板,凡
      是能够漂浮的东西,都成了百姓足下手里争先恐后的浮水之物。一个莽汉,仓皇中
      扑通跳进水里,手忙脚乱地感觉根本不识水性,沉下去就再没见起来。一旁,十几
      个士兵在几只木船连着的甲板上来回走动,身边的坦克压得木船像翘翘板,终于还
      是失去平衡,坦克高翘着,一根炮管直插云天,士兵们滚豆般扑通扑通掉进江里。
      没人惊呼,也没人嗤笑,这时候的码头边,唯有自顾不暇,连一
      
          闪而过的侥幸心情,也是一种巨大的奢侈。
      
          小车一路过来,几乎是蹭着人山人海的脊背。乌龟王八蛋的骂声不绝于耳。只
      知道小车里坐着的都是官儿,又哪里知道,竟是南京卫戍司令部的最高长官。唐生
      智这时候也只能做耳聋。司机一边猛按喇叭,一边啐骂,唐生智用轻如蚊蝇的声音
      道,慢点,慢点哪。
      
          唐生智及其部属都看到了,也听到了。但是,没有任何办法对他人施以援手。
      江边唯一留有的一只小火轮,是荷枪实弹的警卫,不仅防守百姓挤上来,也防止士
      兵爬上来,船上卫兵用枪托和刺刀对付企图从四周游拢的人。此船要不是南京危殆
      时,参谋长周斓极力给司令部留下,恐怕现在的唐生智也遁逃无计了,哪里容得闲
      杂人等染指。罗卓英,刘兴等相继上船,还缺副参谋长余念慈……
      
          黑幕中,唐生智一脸肃穆地看着眼前被他抛弃的南京,脑子里倏然想到一个人
      :
      
          张晖呢?
      
          此时的张晖,并没有追随唐生智撤离,更没有如其他将官那样,事先就打点好
      一只船,悄悄撇下部队。换上便衣离城而去。
      
          张晖也换了便装,那是在最后一刻,他的师部指挥部在下关码头,而非唐生智
      乘火轮的煤炭港海军码头,得见万千逃命的人流,从军这么多年来,他见过血流成
      河,尸横遍野;他在河南也见过吃观音土屙不出屎活活憋死的妇女,双手朝天,两
      眼暴努。但是,下关码头,滔滔长江边军人和百姓争相逃命的一幕,还是令他惊悚!
      
          作为一名将军,他岂能接受士兵与百姓争一只船,甚至一块木板逃命的现实!
      军人是什么?军人是百姓的护佑,大难来时,军人不但不能坚守,而且比百姓跑得
      更快,这算什么军人!这样的军人要刻在历史的耻辱碑上,留下千古骂名!
      
          张晖在江边站立了足有十几分钟,船上的呼叫和侍卫的催促,他充耳不闻,像
      一尊凝固在江边的遗恨万年的雕塑。
      
          忽然一个向后转,他大步流星朝江边相反的方向走去。侍卫一边带着哭腔叫道,
      师长,师长,船就要开了,一边频频向江边回望。
      
          侍卫气喘吁吁地跟上师长的时候,他已在一处旧城垣边的柳树下吸烟。侍卫小
      心翼翼趋前道,师长,我们再也走不了了。
      
          张晖回头盯了他一眼,道,走不了就不走了,为什么要走?他低头掸了一下身
      上的尘土,道,你赶快去找两身便衣来,军装是不能再穿了。
      
          很快的,侍卫就找来几件旧衣烂裳,两人就势换了。侍卫帮师长牵抻衣领衣袖,
      又把两套军服折叠好,问,怎么办?
      
          张晖将手枪藏在怀里说,就埋在柳树这,以后好来取。
      
          两人手脚忙乱地抽取几块墙砖,原样封好,望着城里火光下一片短暂的死寂,
      侍卫茫然问道,我们去哪里?
      
          张晖道,这是我们的家,为什么要问,我们要去哪里?
      
          侍卫听他声音不对,回望师长,但见他眼里荧光闪闪。
      
          我们还是要去找魏特琳,还有拉贝,张晖走下城垣的时候说,不借助他们的力
      量,我们就只有匹夫之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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