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陈晓兰走出上海协和医院,穹苍泼墨,街灯、霓虹灯、广告牌竞相映辉,街上
      车水马龙,行人匆匆。西北风掀动衣角,气温明显下降。她打了个寒噤,想起了家,
      想起小外孙,想起女儿女婿,他们可能到家了,她加快了脚步。没走几脚手机响了,
      她刚摁下接听键,王洪艳那惶惧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陈医生,在你走出医院时,
      一个男的跑了出来,紧紧跟在你身后,你要小心哪!”
      
          “他跟着我干什么?”陈晓兰边说边回头张望。
      
          “看到没有?就是那个穿白衣服的,衣服上边还有两条绿杠。”王洪艳说道。
      
          陈晓兰看见了,那男人长得高大魁梧,虎背熊腰,身高大约有1.85米。
      
          他跟着我干什么?会不会是误会,会不会是巧合?陈晓兰挂断电话,转弯快走
      几步,回头看看,那男子穷追不舍。她索性站在路边,想等那男人走过去之后再走。
      那男人也站住了,看似漫不经心地观望来往的车辆,实际上是在注视着她。陈晓兰
      清楚了,他就是冲自己来的。
      
          上午,陈晓兰配合稽查人员查了中草药,下午又查了医疗器械。在下午两三点
      钟时,陈晓兰没事了,可以回家了。她想知道稽查的最终结果,希望能有个结论性
      的东西。结论往往意味板上钉钉,难以改变。没结论的事往往隐含着变数,可以推
      倒重来,查得的事实也会像溪流里的鱼,看得清清楚楚,当你伸手抓时就溜掉了。
      从被查方角度说,可能不希望下结论,或者结论模糊的,似是而非的,就像把手伸
      进泥罐,捉一只老鼠,你知道自己捉的是老鼠,别人也知道,只要你不把它从泥罐
      里掏出来,那么就有“狸猫换太子”的机会,它可以变成松鼠、绒鼠或豚鼠,或者
      其他什么。如果你把它掏出来示众,那么它只能是老鼠了,什么也不能变了。
      
          “陈医生,坐我们的车走吧。”药监稽查人员离走时,对陈晓兰说。
      
          “你们先走吧,我再呆一会儿,跟病人再聊聊。”陈晓兰说。
      
          这些病人真是太可怜了,千里迢迢到上海来治病,不仅花几万元钱做了宫- 腹
      腔镜手术,喝了比XO人头马还贵的黄药汤,而且还做了什么OKW 离子导入,每次一
      个小时的微波治疗会给身体造成什么样的危害?今天看上去似乎没大问题,那么明
      天呢,后天呢?谁来为此负责呢?凄惶,焦虑,痛苦,像一根根绞索把她们的心吊
      了起来,有的寝食不安,恍恍惚惚,精神濒临崩溃。她们不仅需要公道,更需要安
      慰啊。还有几位病人认出来她就是电视播放过的“打假医生”陈晓兰,纷纷围着她,
      向她反映问题,提供信息。一位五大三粗的男人也挤过来,看样子是想跟她说点什
      么,可是他却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她身边的病人打量一下那个人,悄悄溜走了。
      正在说话的病人,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陈医生,我老婆也在这家医院治疗,我想向你反映一个重要问题,这家医院
      的药很贵,我想投诉。”他见别人都不吱声了,在冷眼看着自己,尴尬地说道。
      
          “你认为药价高,可以向物价部门投诉,药监不管药价。”
      
          “陈医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家的电话?”
      
          “可以。”陈晓兰说着就把自己家的电话告诉了他,同时也要了他的电话。
      
          当那个男子离开后,一位病人对陈晓兰说。“陈医生,你要当心啊,那个男的
      不是病人家属,他是医院的保安!”
      
          “不会吧?他把手机号还给我了呢。”陈晓兰半信半疑地说。她清楚这家医院
      肯定恨她,甚至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的。俗语说,“咬人的狗是不
      叫唤的。”如果他们想报复的话,不会采取这么拙劣的手段。
      
          “他给你的电话肯定是假的,不信你试试。”一位病人说。
      
          这倒是好主意,陈晓兰掏出手机,拨一下那个号码,果然是空号。她明白了,
      那个保安很可能受人指使过来监听她跟病人谈话的内容。
      
          陈晓兰没有紧张,这种事她经历过多次。2003年,她去北京反映情况时,几个
      陌生的男人在列车上找到了她,要她下车,甚至威胁她说:“陈晓兰,你到不了北
      京!”可是,她不仅到了北京,而且还向国家药监局的一位副局长反映了“光量子”
      等假冒医疗器械问题。2006年3 月,在云南偏远地区调查“静舒氧”时,一位知情
      人告诉她,那里的供货商具有黑社会背景,去那里调查取证会有生命危险的。结果
      她和几位记者被那里的医院扣住了,把他们交给供货商。她沉着冷静,急中生智,
      最后不仅安全离开医院,而且还带回了证据。她跟那些见利忘义的医生、谋财害命
      的医院、坑蒙拐骗的医疗器械商斗争了10年,有多少人叫嚣要收拾她,要灭掉她,
      她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邪不压正,她深信这点。
      
          天像掉落墨汁里,夜色越来越浓。陈晓兰扭头看看,那男人还站在那儿。他到
      底想怎么样?这是上海滩啊,又不是荒原绝塞。不过,陈晓兰有点担心,怕他跟踪
      自己到家。她想甩掉他,紧走几步,钻进路边的建筑工地。那里正好停放一辆卡车,
      她躲在了卡车的后边。在黑暗的笼罩下,工地一片寂静,陈晓兰惶恐不安地躲在车
      的后面,心想那男人发现跟丢了目标会怎么样,是揣着沮丧返回医院,还是心有不
      甘地在街头寻觅?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等他寻找不到跟踪目标时,由希望到失
      望,再由失望到绝望时,也就放弃了跟踪。
      
          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将近十分钟过去了。他肯定走了,没事了。陈晓
      兰从卡车后边走出来,见工地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松了一口气。蓦然,她发现那
      男子又像幽灵似的出现在眼前。原来他并没走远,就站在车前边。四目相对,时间
      凝固了,他没有动,她也没动,可是她的心像被狼追赶的兔子,紧张地跳着。他会
      怎样?会不会扑过来把自己拖进黑暗僻静的工地?他可能是上海协和医院的保安,
      可能是农村出来的,没有文化,也没有法律意识,为几万元钱也许什么事都干得出
      来。她突然意识到这次与以前的不同,上火车找她的是官员,把她扣在医院的是医
      务人员,那些人都是“穿鞋”的人哪,他们都有所顾忌,是不会孤注一掷的。可是,
      她眼前的这位可能是“光脚”的,可能来自贫困的乡村,好不容易在城里找到一份
      工,他会为那份工而不顾一切的。再说了,游医本来就是流氓和无赖呀,他们什么
      事做不出来?几年前,山西的媒体发表一篇揭露性病诊所黑幕的报道,莆田游医不
      是跟踪和抢劫了记者,还扬言要花30万元买记者的人头,要炸毁报社的大楼吗?
      
          陈晓兰和那个男子对峙着,她抓紧背包,生怕被他抢去。背包里有数码相机和
      录音笔。东西倒不值几个钱,关键是里面有拍摄的照片和录音,那是证据。她直言
      不讳地对药监稽查人员说,稽查过程中的谈话我已用录音笔录下了,上海协和医院
      已承认自己没有台账,没有冬虫夏草的进货发票,如果将来有了,那就是造假。
      
          无论如何录音笔和相机不能让他抢去,那是证据!眼前的这个人不也是证据么,
      为什么不把他也拍下来呢?陈晓兰忘却害怕,忘却了生命所面临的威胁,拿出照相
      机对准那个男子摁下了快门。随着一道闪光,黑暗被划破,他的相貌和表情记录在
      照相机里。他绝对没想到在这一刻陈晓兰会给他拍照,呆头呆脑地望着镜头,一动
      未动。陈晓兰又摁下快门,他似乎意识不该把自己的形象留在她的相机里,将脑袋
      侧过去,避开镜头。
      
          陈晓兰从工地蹿出来,跑到了街上。那男子仍然紧跟不舍,始终保持五六步的
      距离。她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不紧张,可是还是抑制不住地紧张。鱼只有呆在水里
      才能存活,人群就是水啊,自己只有在人群中才会安全,要找有人的地方走。人少
      时,她就不过横道,等人多时再过;她走在人行道的里边,绝不孤零零一人走在马
      路边上,不给他们制造交通事故的机会。她回头看看,那男子还跟在后边。不行,
      我得报警了。她边走边拨110.电话拨通了,却无人接听,反复播放着:“报警请拨
      110 ,火警请拨119 ,救护请拨120 ……”再拨,还是这样。110 啊,110 ,不到
      万不得已哪能拨打你啊,你要是这么个状况,拨打你又有什么用呢?110 指望不上
      了,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苦无助。天越来越晚,人越来越少,她这条鱼眼看就
      要离开水了……
      
          突然,她看到前边的十字路口,那里有一位警察。警察就是亲人,就是救星啊,
      她直奔过去。
      
          “民警同志,我就是报刊和电视介绍过的那个‘打假医生> 陈晓兰。我身后有
      一位男子在跟踪……”她气喘吁吁地对警察说。
      
          “对不起,我是交警,不是刑警。”那位警察说。
      
          “我知道你是交警不是刑警,可是110 拨不通,我只有找你了。不管怎么说你
      也是人民警察,你能把你的警徽给我看看吗?”
      
          “我是交警,给你看警徽也没用啊。”
      
          陈晓兰感到浑身无力,绝望占据心头,那个男子像一匹守着猎物的狼,站在离
      她七八步远的地方。她想到药监稽查刚拉开序幕,最终结论还没出来;那些病人的
      问题还没有解决,有些证据还在她的手里。她觉得应该跟刘丹交代一下,于是拨通
      刘丹的电话。
      
          “陈医生,你不要害怕,我去接你。”刘丹听到情况后,说道。
      
          “不,你千万不要过来。我一个人都摆脱不了那个人,再加上你就更麻烦了。”
      陈晓兰说。她告诉刘丹录音笔在她的兜里,相机在背包里。她叮嘱刘丹,如果我发
      生意外,你一定要找到这两样东西,那上边有证据。
      
          挂完电话,她松了一口气,似乎不那么紧张了。她想起小时玩过的老鹰抓小鸡
      的游戏,我要是躲在警察后边,那个人就是想害我也奈何不得。于是,她紧紧地跟
      在警察的身后。
      
          “你跟着我也没用。”警察说道。
      
          “没用我也跟你,今天是跟定了。你们不是说‘有事找警察> 么?我今天有事
      了,就找你。”
      
          突然,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在路口停下了。陈晓兰知道十字路口是不能随便停
      车的,否则将处以2000元的罚款。那位司机胆子够大的了,居然把车开到交警的眼
      皮底下。
      
          “出租车上的那个人你认识吗?”交警好像看出点门道,转身问道。
      
          陈晓兰顺警察的手指望去,惊喜地发现出租车里那位乘客居然是王洪艳。王洪
      艳要拉开车门下车,出租车司机拽着她不让。
      
          “啊,认识,我认识。”她喜出望外地说道。
      
          “你赶紧上车走吧!”警察说着走过去,让司机打开车门让陈晓兰上车。
      
          陈晓兰告诉司机去新华社上海分社。她惊魂未定地叮嘱司机:“速度慢一点儿,
      别开快了。”每一辆快速驶过的车辆都令她心惊肉跳,警匪片里的车祸镜头不时闪
      现在她的脑际,那燃烧的车辆,流淌的鲜血,横在路边的尸体……她怕那些人狗急
      跳墙制造车祸,怕他们开车冲过来,将出租车撞翻,怕他们趁乱下手,把她和王洪
      艳杀掉。她想,出租车的速度要是慢一点,躲闪就会灵活些,即使发生车祸,受伤
      也会轻一点儿。
      
          晚7 时,陈晓兰到了新华社上海分社,见刘丹正焦急不安地等在门口。
      
          “110 怎么就挂不通呢?”陈晓兰和刘丹坐在一家小饭馆里,望着桌上的饭菜,
      喃喃自语。
      
          刘丹望着陈晓兰那心绪黯然的样子,心里十分难受。她觉得奇怪,110 怎么会
      挂不通呢?110 、119 、120 这些都属于特殊服务电话,只要不停机都能挂得通。
      她疑惑地拿起陈晓兰的手机试一下,果然110 拨通后没进入人工台,话筒传出:
      “报警请拨110 ,火警请拨119 ,救护请拨120 ……”
      
          “真是怪事啊!”她说着用自己的手机拨一下110 ,拨通之后立即传来的是值
      班警察的问话。
      
          刘丹看着那两部手机,想不出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她打电话向朋友咨询。朋友
      说,这很简单,如果公安内部有人做了手脚,手机就挂不通110.陈晓兰突然想起上
      午在医院发生的事。她用相机拍摄医疗器械时,有个男的不让拍照,她没理睬。他
      居然一把拽住了她。“你把手拿开,你要是再拽我就挂110 !”“哼,我看你能不
      能挂通110 !”他恶狠狠地说。
      
          会不会是他找人做了手脚?他们要是连公安人员都收买,那是多么可怕,一股
      寒流袭上陈晓兰的心头。
      
          “今天要是没有王洪艳帮忙的话,我这条命就说不上丢在哪儿了……唉,为什
      么会这样呢?我们做的是好事,是帮助病人讨公道,是为民除害的啊。”
      
          陈晓兰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伤心,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十
      年了,她付出多少艰辛,遭受多少委屈和磨难,得罪了多少医生、院长、厂商、经
      销商,还有官员。他们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为快。他们跟踪她,
      要挟她,恐吓她,搞得家人提心吊胆,惶恐不安。让她感到内疚,感到自己欠女儿
      和小外孙的越来越多。如果付出了能改变医疗现状也值,结果医疗腐败却愈演愈烈,
      从以药养医和以疗养医,发展为医疗诈骗!医生是病人的亲人哪,医生和医院怎么
      可能诈骗病人?怎么可以不管病人的死活,怎么可以从病人手里抢夺活命钱?她又
      想起妈妈临终的叮嘱:“晓兰,你是医生,病人不懂你懂,你要保护病人的利益。”
      妈妈啊,这病人的利益太难保护了。女儿只是个小人物、普通的医生,要权没权,
      要没钱没钱,只能不顾个人安危去调查,去举报。她又想到卫生监管部门的失职,
      一些官员的渎职和不作为,把她一个普通医生逼上了这条布满荆棘的“打假”之路。
      她越想心里越是难受,越想泪水越多。
      
          过去,刘丹将陈晓兰视为“打假医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现在才真切地感
      到她还是女人,一个会伤心,会流泪的女人。不过,这时的陈晓兰更让人敬重和感
      动,她已经55岁了,女儿已成家,有了外孙了,衣食无忧,可以坐享清福,她却这
      样忧国忧民,嫉恶如仇,不顾个人安危去维护病人的利益,以柔弱之躯与邪恶势力
      斗争。
      
          两人泪眼相望,是强烈的忧国忧民情绪?还是对现实的几多无奈,几多伤感?
      作为一名年轻的记者,刘丹很明白自己和陈医生将面对什么,她坚定了和陈医生共
      同作战,将上海协和医院的诈骗丑行彻底揭露出来的决心!
      
          柴会群听说陈晓兰的遭遇之后很不放心,特意从《南方周末》驻上海记者站赶
      了过来。
      
          “怎么搞的,我的手机好像被监听了似的,总有重音。”说起手机,他忍不住
      说道。
      
          “重音?我的手机两天前就有重音了,难道被监听了?”刘丹一听就叫了起来。
      
          “我的手机也有重音。如果手机被监听了,我们的情况就会被对方所掌握了。
      今后,我们不要再用手机联系了。”陈晓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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