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97年香港回归,准确地说,时间应该是从1995年算起,那时候香港人听说大 陆不久就要收回香港了,大陆的共产党那是何等的“厉害”,何等的“无情”!他 们一旦接管了香港,没准儿很快就会“清算”富人,会把香港的经济搞得一塌糊涂。 因此很多人都害怕,都患上了“97恐惧症”,担心自己穷途末路,于是一股“移民 潮”汹涌而来。 中产阶级在这次“移民”中最为踊跃,他们卖了车、卖了房,怀里揣着几百万 港币纷纷逃到了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和英国。然而这些人到了国外,处境大 都不如原先想象的好,基本上找不到稳定的工作,此外还要被人看作“二等公民”, 备受歧视。结果很多“大丈夫”在家里闲得开始后悔,同时回头看了一眼“老家”, 发现共产党接管了香港,香港的天地也并没有自此塌陷,虽说不幸赶上了1998金融 危机,经济一度陷入低谷,但那也是全球经济的大劫难,谁都没有回天之力。相反 中央政府在这个关键时刻并没有对香港几百万的市民撒手不管,倒是想尽了一切办 法,全力挺港,这才使得香港经济趟过了一段泥泞,慢慢复苏,最后迎来强劲发展, 老百姓的生活重新又捡回了光明与希望。 想当年,根据有关方面的统计,香港移民到海外的人数大概在40万左右,但是 1999年就有超过11万的人“重归故里”,2005年回流的人数已经过半。这些人从 “移民”变成“倒移民”,事业上往往出现落差、收入上一般也大不如前,面孔上 的沮丧就像自己误判了股市或楼市的行情,赔得不轻,仿佛比别人突然就矮下去了 一截——— 我是2004年下半年来到香港“常驻”的,很早就想做一部电视系列专题片,片 名就叫《香港“倒移民”》。开始听到一位公司老板给我讲笑话,说他有个手下, 很能干,“不过移民前他是我的上司,那时候他总是颐指气使、趾高气扬的;但是 ‘倒移民’后,再返香港,他又回到公司,我已经提了,他却成了我的下级。这样 两个人的关系就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无论何时他在我面前总是点头哈腰、唯唯诺诺。 我就对他说:哎呀,你别老是这个样子啦,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可是这个人永远 都回不到从前,永远都改不了一副突然自卑下去的奴才相……” 我开始留意“倒移民”,很想找几个“回流者”(香港的说法)听听他们的故 事。朋友们说:“那好啊,这样的人可太多了,我的身边左右到处都是。”可是一 经拜托帮我介绍,大家又都犯了难。为什么?香港人要面子,“倒移民”不是什么 光彩的事,人们不愿意提,更不愿意被记者拽着上电视自我曝光、当众“现丑”。 2006年12月,我以诚心感动上帝,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终于遇到了一 位不怕见记者、不怕上电视的人。这个人姓余,电话里我问他,如果接受CCTV的访 问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他说:“没有啊,出去转悠了一圈,吃了不少苦,失 去了很多机会,但也学到了不少东西,重新认识了自己、认识了香港、也认识了中 国。” 我们相约采访的地点是在介绍人的办公室,一见面,当然我最关心的是这位 “倒移民”在离开香港前是做什么的?“倒移民”之后又做什么?两相比较到底有 没有反差? “倒移民”看出我很想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先递过了一张名片,接着告诉我 “移民”前他是干银行的,“一家日本银行,外资,属于中层管理人员”。那么 “倒移民”后呢,他说干的工作是“不一定”。“‘不一定’是什么职业?”我问。 余先生说:“‘不一定’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就是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当场被 他逗笑,心也为他的幽默而变得轻松。 趁着他不介意,我直奔主题:“那您走之前一年的薪水是多少?回来后还能挣 到原来那么多吗?” 余先生并不躲闪:“当然不能,我走之前和我太太两个人,一年的年薪加在一 起共有100 多万,回来以后,说了你也许都不信,连1/3 都没有。” “是吗?那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为什么要走?” “当初谁也没有料到‘移民’的下场会有那么尴尬。”余先生告诉我,“你问 我当初为什么要走?那时候我可不是因为什么‘害怕’,只是随大溜。很多同事都 要离开香港去移民了,劝我也试一试,我就递了材料,岂知刚过三个月,加拿大移 民局就批了下来,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就这样,走了。” 余先生所说的情况我相信基本上属实,事实上1997年香港回归前,很多移民, 当时不少人的确并不都是单纯地因为“97恐惧症”,只是跟潮儿。他们自己有时总 结当年“逃港”的原始动机,有些人分析是“羊群心理”,这种心理在香港大面积 地存在,直到今天我还可以从很多一哄而起的事情上看到些许痕迹。不过为什么香 港“倒移民”再回到老家,“很多人的收入就大不如前,挣不到原来的工资了”? 对此我倒是觉得有点费解。 余先生说:“那有什么费解?简单来说,没有位置了,自己的年龄也大了。” “这种情况回港前可曾打听过?如果打听过,那怎么还有勇气回来?” “不回来不行啊,拿我来说,到了加拿大,头一个月还觉得挺好玩儿的,新奇 嘛;第二个月,看看朋友,继续休息;可是到了第三个月,这种‘好日子’就完蛋 了,为什么?一个大活人,过去在香港已经忙碌习惯,突然停下来什么也不做,人 都要疯。此外还有个经济的压力呢,总不能眼看着后半生坐吃山空!” 余先生“移民的故事”开始进入细节,我轻易不敢打断他,生怕他讲到伤心处, 突然没有心思跟我聊下去——— “为了不让自己在海外移民的日子每天荒废,三个月后我就开始找工作。可是 加拿大的工作你知道哪里是那么好找的?人家的社会,各种职位本来就已经都饱和 了,空余的就业机会不多。而且加拿大,我真的没想到,那个地方怎么也和咱们东 方的社会一样,很讲关系、讲人脉啊?用人单位经常根本不看我的资历、也不看我 的英文水平,一见面只是说:”对不起,你没有在当地工作的经验,我们不能雇用。 ‘你看,这话不是明摆着对移民的歧视吗?你不给我机会,我怎么能攒下什么’在 当地工作的经验‘?“ 所以余先生在加拿大蹲“移民监”(4 年累计在当地要住满1095天),当过超 级市场的“售货员”,费劲考下过保安的牌照做过物业公司的“保安”。其他的很 多人,他说:“更多的则是到餐馆里面去打零工,给人家刷盘子洗碗,大部分人干 的永远都是parttime(钟点工)。” “太闷了,总是赋闲,又没有固定的收入,哪里有前途?看不到。” 就为了这,余先生决定打道回府。 “可是再回香港‘面子’不是有点不好看吗?”我悄悄摆了一个台阶。 “是啊,但是没办法,人没饭吃,‘面子’还顾得上?再说人又不是为了‘面 子’而活着的!” 回到香港,余先生经过朋友介绍,起初打算再回到原来的银行重操旧业,但是 四处求见、四处碰壁。不少银行老板讲:“现在,我的位置还不如从前你的高,怎 么能雇用你做我的下级?”他说这是“表面原因”,而真正的原因是香港当时经济 不景气,没有工作位置,“不然我怎么宁肯‘低就’,所有的银行最后还是没有一 家要我。” “你能想象我返回香港后到的第一份工是什么吗?”接下来余先生反问我。 我摇摇头(“工”是找工作的意思)。 余先生脸上一派自嘲:“杀虫工!” “杀虫工?” “对,杀虫工。”余先生说:“杀虫工就是清洁公司的饭碗,我做不成银行的 ‘白领’,倒是穿起了白大褂儿,每天到宾馆、酒店去给人家打老鼠、赶蟑螂、灭 蚂蚁。” “是吗?这可没想到。” 余先生大笑:“你没想到?我的家人、父母更不能理解,大家都说:”嘿,你 有搞错?原来你可是银行的大经理!‘“ 过去在香港,余先生不仅作为银行的高级白领,每个月拿着好几万元的月薪, 此外他的西装口袋里还时时揣着一张公司给他的金卡,一种特权,自由“签单”, 随时可以请客户吃饭、花销应酬(当然都要见回报);然而几年后,就是因为“倒 移民”再“回流”到香港,别说过去的“风光”早已不再,万般无奈,余先生最后 连“杀虫工”的工作也不敢再挑剔。 余先生的境遇在众多香港“倒移民”中并不是个别现象,有人走前拥有豪华地 段的大房子,回来后手里的钱就只够买一处偏远的小房。一些人忍受不了这种“反 差”,整天愁眉苦脸、无精打采。个别爱走极端的,想不开还步上了绝路。但是大 部分的香港人,我在这里特别要说,没有自暴自弃,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字——— “挺”,做得了“白领”就穿西服;做不了“白领”,他们也可以穿“水靴”。 香港人在失落与逆境当中,最难能可贵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信念:“从头再来”。 在香港,从2004到2007,不到三年的时间,我看到很多大小餐馆的服务生,堂 堂五尺男儿,嘴里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知道他们个个来历不凡,但是人家就是 那么整天乐呵呵地为食者上菜,服侍,做着“跑堂儿”。 “竞争社会嘛,人到了哪一步只能说哪一步的话。哪一份工能挣钱,就先干什 么,都是过渡,日后的前程只要靠自己的努力,总会改变”。 采访结束,余先生对我说了这最后的几句话,说完,他一身轻松,而他目前的 身份,我又看了一眼名片,那上面写得分明:已经是一家药品公司的“业务经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