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多年以来,33岁的付育华经常会做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梦里,他只有三四岁的
      样子,一个白净的女人坐在炕沿,递给他一包好吃的,然后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
      女人的泪珠子不停地掉在他的脸上,很烫。这时候,会有一个陕北口音的女人说,
      “你要走了,给娃多说几句话。”
      
          付育华是陕西省延安市延川县的一位农民。他清楚地记得梦里的事情发生在冬
      天,透过窗棂可以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他曾十分好奇地给父母讲过这个梦,父母
      说,梦见女人是该给你娶媳妇了。2002年国庆节,付育华与当地的一位女子结婚。
      第二天,他的父母第一次主动向他说起那个梦,“你说过的那个梦是真的,那个白
      净的女人是你的亲生母亲。”
      
          1973年,刚刚出生两个月的付育华被送给了延川县的一个农民家庭。那时,他
      的亲生父母没有结婚,他们的身份是北京知青。三年后的1976年,在这个中国历史
      永远也无法淡忘的年代,付育华的亲生父母结束了八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
      生活,回到了北京。
      
          付育华的养父母告诉他身世的同时,曾十分大度地对他说,他可以到北京寻找
      亲生父母。付育华思考了许久之后,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明白,养父母在内心
      里是不情愿让他离开的,他也不愿望离开他的养父母。付育华不愿去北京的另外一
      个原因在于,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回北京后是否结婚了,如果他们各自都有自
      己的家庭,他的出现只会给他们惹来尴尬和更多的麻烦。
      
          从至今依然留守在延安市的部分北京知青那里,付育华了解到亲生父母当年的
      一些事情。他的父亲因为出身不好,插队后经常被作为“火靶子”———“斗私批
      修”的对象。有一次,几位一同插队的知青嘴馋,怂恿他的父亲偷来老百姓家里养
      的一只狗,杀了吃肉。等大家吃完了,又以此为由对其进行“斗私批修”。付育华
      的母亲看不过眼,站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
      
          1973年初,当地知青统一检查身体时,付育华母亲肚子里的一个秘密再也藏不
      住了。管理知青的干部找到她,轮流给她做工作,要她告付育华的父亲强奸罪,而
      且允诺她可以提前调回北京。据称,当时已经给付育华的父亲定好了15年的刑期。
      但她始终坚称那是她自愿的。
      
          当年插队的知青,多多少少都在感情上有一些纠葛,谁都不可否认,那是一个
      容易冲动的年龄。就像他们争先恐后地搭上那列西去的火车一样,苍凉的黄土高原、
      单调孤寂的劳作,让他们体内的荷尔蒙弥漫了整个躯体。在黄陵县一个监狱工作的
      北京知青龚凤海,曾亲眼目睹他的好多战友和乡亲因为男女作风问题锒铛入狱。在
      那个把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和破坏军婚相提并论的年代,和北京知青谈对象无疑
      是一个“高压线”,搞好了可以成家立业、繁衍续种,搞不好就会被批斗、进监狱。
      若干年后,当龚凤海看着满街的按摩院、洗头房时,他心中的那份失落和郁闷旁人
      无法理喻,贴满了美女画的单身宿舍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非议,也让他继续坚守着自
      己内心深处的乌托邦。
      
          在宜川县工作的袁京红和付育华同岁,他们有着类似的经历,不同的是,袁京
      红的父母在生下她之前已经结婚,已经得到了法律上的认可,这让她不必担当私生
      子的恶名。如今,当精子库、试管婴儿、代孕妈妈这些超越婚姻和感情的词语充斥
      这个社会的时候,我们又该如何审视私生子这个词语和背后的那段历史?在延安的
      许多角落,还有很多当年北京知青遗落的种子,如今已逾而立之年的他们,在这片
      依然荒凉的黄土地上,默默地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袁京红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在上小学以前,袁京红一直把自己
      的奶奶叫妈妈。该上学时,奶奶让她改了口,她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秘密。直到有一
      天,袁京红和同学吵起架来,同学说她没有妈妈。她哭着跑回去问奶奶,“我为什
      么没有妈妈?”奶奶告诉她,她的妈妈在她只有八个月大的时候去了北京。
      
          “那时候,我就开始恨我的妈妈,她怎么不管我,为什么非要走?”袁京红说。
      为此,她自作主张,改掉了妈妈给她起的“京红”这个名字。几乎世界上每一个语
      言学者,都不得不佩服中国汉字的玄妙和深邃,袁京红碰到过好多和她同名的人,
      她惊奇地发现,他们的年龄、经历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喜欢琢磨历史的袁京红始
      终觉得,其实历史不会消失,它会悄悄地藏起来,藏在每一个角落,甚至会藏在虚
      无的梦境中或者流动的空气里。
      
          袁京红的母亲是当年插队宜川县的一名北京知青。在和当地的一位农民结婚生
      下袁京红不久后,她得到了一个返城的指标。她曾经也期望自己回京后再将丈夫的
      户口迁到北京,但她回京后发现,那简直比登天还难。北京的工作安置好之后,袁
      京红的母亲回到宜川县,办理了离婚手续。
      
          1995年,正在延安一所中专学校读书的袁京红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北京的信,
      写信的人告诉她,他是她的外公。袁京红至今还记得,那是一封挂号信,信封背面,
      贴满了面值八分钱的长城邮票。那封信很短,在信里,外公告诉她,她的母亲在回
      京一年后就精神失常。
      
          1996年7 月,袁京红中专毕业,她告诉父亲,她想去找她的母亲。那时候延安
      至北京还没有直达的火车,父亲借钱买了一张从延安至北京的飞机票。临走前,奶
      奶拉着袁京红的手问,你还会不会回来?袁京红肯定地说,她会回来的,在袁京红
      的心目中,她真正的母亲就是她的奶奶。
      
          从舷窗上看陕北,几乎每个人都会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土黄色的山丘之上,
      或者是绕着一圈一圈的田地,从高处看,就像纹理密布的手指,或者是大片大片的
      坡地,像补丁。有一个笑话,说是一位农民到北京看自己的儿子,北京人总是看不
      起他,总有人像审视小偷一样问他是干什么的。后来当有人问他是干什么的时,他
      理直气壮地回答:修地球的。从飞机上看陕北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这种豪迈,都
      会从内心佩服人类的伟大和顽强。当年插队陕北的北京知青,绝大多数都做过修地
      球的工作,扛着镢头,拉着木制的两轮架子车,开荒造田、劈山修路。若干年后,
      因为水土流失问题日益严重,陕北又成了退耕还林的重要区域,当年开垦的荒山又
      长满了蒿草。人类的发展就是这样一个又一个的轮回。
      
          那是袁京红第一次坐飞机,延安和北京,仅仅从飞机上俯视,就能看出这两个
      地方的差异。中国这个最贫苦最荒凉的地方,和这个最繁华最现代的地方,因为那
      段历史被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袁京红来到北京,见到神情呆滞的母亲,她问母亲,“你认不认识我?”母亲
      竟然用陕北话回答她:“你就是我陕北的女子。”外公告诉袁京红,她的母亲回到
      北京后,工作不是很顺畅,另外,自己的孩子又被丢在了陕北,让她心理负担很重,
      最终导致精神失常。袁京红在北京住了两个星期,临近回陕北时,在火车站,年迈
      的外公再一次问她,“你觉得北京好还是陕北好?”袁京红说还是我们那儿好。外
      公非常失望。回到宜川后,她听奶奶说,她去了北京后,她的父亲三天没有睡觉。
      但在她回去后,父亲从来没有问过她母亲的事情。
      
          两年后,袁京红带着男朋友再次去了北京,她马上就要结婚了,她想让母亲看
      一看女婿,那位憨厚善良的陕北小伙子。没想到的是,母亲告诉她,“你不要结婚!”
      
          那次从北京回来后,袁京红曾给外公写过一封信,但没有回音,双方从此没有
      书信往来。母亲曾给她留下家里的一个电话,但她不敢打,因为听外公说,只要母
      亲一听别人提起她,就会离家出走。袁京红曾拨通过一次电话,她听到母亲接电话
      的声音,她一句话也没敢说,就挂了电话。
      
          如今,33岁的袁京红已经是一个七岁孩子的母亲了,做了母亲之后的袁京红不
      再埋怨自己的母亲了。袁京红的儿子经常缠着她,让她讲一下她小时候的故事。她
      告诉儿子,等你懂事了妈妈再告诉你。不过,她觉得现在儿子已经很懂事了,有一
      次他们夫妻两个吵架,儿子对她说,你千万不要像电视上的那样,一吵架就离家出
      走。她告诉儿子,妈妈永远也不会离开你。做了母亲的袁京红还有一个心愿,她想
      带着儿子去趟北京,她想告诉母亲,她结婚了,而且生活得非常幸福,她希望能借
      此打开母亲那个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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