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第一次下岗时,许多海外的亲友劝她出国,别跟医疗腐败抗争了,甚至还帮
      她找好了工作,到妈妈一位同学的诊所里当医生。她执著地说,出国容易,海外有
      那么多亲戚,随时都可以走。可是,中国不强大的话,你跑到天堂又怎么样。还不
      是受人欺辱?20世纪50年代,华侨在印尼受到了惨无人性的迫害,一位华侨不是只
      穿着一只鞋子跑回祖国的吗?
      
          中国要想强大,想要建设一个和谐的社会,医疗腐败不解决怎么行?
      
          医疗腐败那不是某个人的问题,那是整个医疗体系和制度的问题。她清楚地意
      识到:“医疗器械企业制假,医院用假,医生为病人作假治疗,这已成为一种潜规
      则。在医疗系统中,这个过程几乎就是各方牟取利益的流程图。”对手太强大了,
      那不是某个医院,某些医生,而是一个庞大的利益联盟,是有钱的造假厂商、有名
      望的专家、有权力的官人,还有那些借用假器械捞钱的医院领导和医务人员。她一
      个没权。没钱、没地位,没了工作的医生,一位跟女儿相依为命的弱女子,何以能
      与之抗争?
      
          通过一次次的上访,她总结出了上访
      
          的要件:上访要具备专家的头脑,无赖的脸皮,运动员的体魄,还需要有足够
      的财力。对于她而言,除了清醒的头脑之外,其他都不具备。
      
          有人说,这是陈晓兰一个人的战争;有人称她是中国的唐> 吉诃德。在海外的
      弟弟很体贴姐姐:出钱给她请了一位保姆。那位从农村来的保姆在她家干了不长时
      间,知道了陈晓兰在做什么之后,说,陈医生那是拿石头砸天……
      
          在一次上访中,一位官员很直率地问她,现在像你这样的医生还多不多?
      
          “我从来没有孤独过。”她坦率地回答。是啊,她凭着一个医生的良心,为全
      国老百姓做事,怎么会孤独?
      
          陈晓兰说,“我得到过不少人的支持和帮助,其中有医生、记者、亲戚、朋友,
      是他们给了我勇气和力量。”在她要去上海市医药管理局举报“光量子”时,跟一
      位医药管理局的离休干部打听路,老人先是劝她不要管,那事很复杂。她坚持要去,
      老人就摇着头把医药管理局的地址写给了她。当她走出很远时,老人托人追上她,
      捎话说,让她去找某处长,这个人还比较正直。一次上访时。接待室门前排着长龙,
      很多人都是前一天就来排队。听说她是为老百姓反映医疗腐败问题的医生,人群中
      让出了一条路,大家纷纷把她让到前面。在北京,一位陌生的老板听说她的事后,
      不仅帮她找一家便宜旅店,而且还叮嘱旅店老板,她是一个好医生,你要保护好她。
      中专和大专自考班的同学,还有同学的家人,朋友和病人都帮她搜集各医院的医疗
      腐败的证据。一位博士生导师、医疗器械专家对她说:“你咬咬牙再顶一下,我们
      大家支持你。看病的事儿,我们替你做,举报医疗的黑幕没人能取代你啊!”一位
      朋友帮她在网上建一个主页:“一个有良心的医生——陈晓兰医生主页”。一进入
      这个主页,你就会发现她感动了多少人。许多人在网上留言,说她是英雄,真正的
      医生,对她敬佩得五体投地;有人坚决支持她,愿意为她提供帮助……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会相信陈晓兰能赢得这场战争?
      
          可是,她是一位医生,一位真正的医生。在医疗腐败面前,她是没有任何退路
      的,要像《英雄儿女》中的王成一样与阵地共存亡。“你是医生,患者不懂,你懂,
      你要保护他们的权利。”妈妈的遗嘱,她不能辜负。
      
          “第一,我不能放弃,我放弃了就没人替病人说话了;第二,我不能输,我输
      了,全国的老百姓就都跟着输了,那些假的医疗器械、假的治疗就要在医院存在下
      去,全国的病人就要被其盘剥和戕害。”她把反医疗腐败的重点放在假冒器械上。
      
          那些造假的厂商对她恨之入骨,有人嚣张地说,如果不是李葵南在前边挡着,
      几个陈晓兰都让她闭口。有些官人对陈晓兰怕得要命,他们无法预料她能把他们的
      “天”砸出多大的窟窿。某区卫生局要求下属的各医院要像解放初期全民“防奸防
      特”那样严加防范陈晓兰,许多医院还向医生护士介绍陈晓兰的长相和身高。上海
      市卫生局一位领导在写给上海市委。市政府的信中说:“建议有关部门对原虹口区
      广中地段医院陈晓兰医生扭曲事实真相,混淆视听的行为予以训诫。”市药监局的
      某位官员对采访、报道过陈晓兰的记者说,“陈晓兰里通外国,她找外国记者反映
      ……”还有一位官员呼吁,对陈晓兰要进行政治定性。那些有医术没良知的医生,
      甚至于既没医术又没良知的医护人员,对她怨恨不已,称她是医疗界的“叛徒”,
      一时间各种势力黑云压城似的袭向陈晓兰。
      
          “我的原则是中国人的事情,中国自己解决,不可能找外国记者的。”她说。
      可是,这声音太弱了,弱得远远不如妈妈当年站在楼下,腰弯成90度的呼唤声。有
      谁能听得见呢?
      
          那些人会不会找什么借口对我进行迫害?她跑去找妈妈的同学。解放前曾是中
      共上海地下党,解放后曾担任过领导干部的王伯伯。王伯伯劝她,你要把所有证据
      存放到外滩的银行里去,或者放到我家。否则,他们把你抓起来,搜查你的家,把
      所有证据收走了,最后顶多给你赔礼道歉,赔偿你点儿钱。你要避开这场灾难……
      
          我又没干坏事,为什么要躲起来?她心情灰暗地回到家,挥笔给主管医疗的市
      长写了一封信,要求市领导安排人直接跟她谈话。
      
          主管医疗的市长安排市长办公室主任,信访办主任接待了她。他们告诉她,市
      里始终在关注她的情况……
      
          尽管那些人不能把她怎么样,可是在这场实力悬殊的较量中,她怎么能够胜出?
      从反抗医疗腐败那天起,她的处境极其被动,历经11个月的检举揭发,“光量子”
      被禁止了,可是它的替代产品——“鼻激光”和“光纤针”出现了;她把“鼻激光”
      举报停了,“静舒氧”“伤骨愈膜”又出现了,假冒器械层出不穷……表面看,陈
      晓兰获胜了,实质上却败了,病人不受这个骗了,就受那个害,病人的权益根本没
      法得到保护。在这么一种适合医疗腐败滋生的环境里,别说中国只有一个陈晓兰,
      就是有十个、百个陈晓兰也无济于事啊!
      
          在斗争中,她渐渐明白一个道理,假冒医疗器械之所以能够在医院猖獗,其根
      本原因是:在中国买卖假币、假烟、假酒、假药都是犯罪,而制造和使用假劣的医
      疗器械却不是犯罪。她决计进京,向卫生部、国家药监局反映,呼吁为医疗器械立
      法。有人劝她不要外出,劝她要注意人身安全,以防那些人狗急跳墙,对她下毒手
      ……
      
          2003年的一天,陈晓兰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她刚爬到上铺,整理好自己的
      铺位,一位陌生男子敲着她的铺位,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让她下来。
      
          “下来干吗?”她以为对方找错了铺位,“你把你的票仔细看看呀,这是我的
      铺位啊。”
      
          他仍然坚持让她下来。他身材高大,可以平视上铺的她。接着又过来三四个男
      子,要取下她的旅行包,让她下来。
      
          她制止他们动她的东西,并要他们出示车票。他们说,X 在下面等她。
      
          “我也不找X ,我下车干什么?”她明白了,他们是怕她进京上访,想把她拦
      下。
      
          “就是她,就是她!”又有许多人跑了过来。周围的旅客也聚拢过来,有人让
      那些男子出示证件。他们拒不出示,只是让她下车。正值相持不下之际,她认识的
      官员X 跑过来。
      
          “陈医生啊,我们可找死了。好好,回去吧,回去吧。”X 说。
      
          “我又不找你,跟你回去干什么?我是医生,我要把所发现的有关医疗器械方
      面的腐败向国家药监局反映情况。”1999年4 月,“光量子”在上海被禁用后,上
      海药监局没有向国家药监局反映,“光量子”在其他地方仍然泛滥。她给国家药监
      局写过信,发过传真,可是一直没有答复。
      
          “回去吧,上海能解决。”他说。
      
          “我在1997年就反映假冒医疗器械的问题,到现在一没有立法,二对造假用假
      的机构没有制裁。我不能再相信你们了。”一次次的较量,已把她打造成战士。
      
          “走开,走开,不要影响我的工作。”列车员走过来说。那些人很无奈地下车
      了,列车员悄悄地拉一下她的衣角。
      
          那些人不甘心地站在月台威胁道:“陈晓兰,你到不了北京!”
      
          “我一定能够到北京,而且还能到国家药监局!”她回应道。
      
          列车驶离了上海,滑入了夜幕,蓦然,莫名的恐惧袭上她的心头,父母去世了,
      亲属大部分在海外,万一自己出了意外,谁来接替自己?那些历经千辛万苦收集的
      证据交给谁?还有,女儿托付给谁?近来,经常有素不相识的人问她:“你女儿好
      吗?”她很惊异,也很敏感,他们怎么知道她有个女JL?女儿过去很支持她,觉得
      她很伟大。为她而自豪;一次,女儿在公交车读到一篇关于她的报道,当读到她为
      了取证竟然“以身试针”时,女儿放声大哭起来,回到家,女儿搂着她哭着说:
      “妈妈,假冒伪劣的医疗器械层出不穷,你是抵挡不住的。妈妈,你不要再管了…
      …”
      
          陈晓兰打电话给一直支持她的同学倪平:“如果我有不测,你一定要接替我干
      下去。”倪平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安徽省“三八红旗手”,她非常爽
      快地答应了。陈晓兰就把证据存放在哪儿都一一交代清楚了。接着,她又给王伯伯
      打电话,如果她回不了上海,请王伯伯帮忙做几件事。这位可爱的老人多次为她的
      事去找市长,他曾经跟市长说:“我用党性担保,陈晓兰是没有私心的。”当老人
      听完陈晓兰的话后,坚定地说:“晓兰,放心吧,你做的事,我老头子一定会接着
      做下去的……”那夜,老人几乎未眠,一会儿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劝她说:“晓兰,
      下车吧,你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你要听伯伯的话,伯伯不想让你发生任何意外…
      …”他说,他有责任替她的父母保护好她,要她赶快下车,换一列车进京。陈晓兰
      被说服了,去找列车员索票下车。这时,列车上的人知道了她就是那位同医疗腐败
      决一死战的医生。列车员劝她不要下车,乘警对她说,陈医生,你在我们列车上是
      绝对安全的。周围铺位的旅客爬起来了,要保护她的安全……
      
          列车驶入北京站,还没停稳,乘警就护送她下了车。当她走出车站时,身后的
      旅客还都没跟上来。
      
          第二天,倪平赶到北京,特意来保护陈晓兰。在第三天,当她们要去国家药监
      局时,发现了跟踪者,那是一个男子。倪平乱了方寸,她们身带重要证据,万一被
      劫,那么就无法去药监局举报。最后,她们分开,几经周折,甩掉跟踪者,分别赶
      到国家食品药品监督局(SFDA)。那天是局长接待日,一位副局长接待了她们……
      
          年过古稀的舅妈带着沉重的药液离开了人世,在没有尿的情况下,医生给她输
      入19公斤的药液,这让她怎么排出来?她怎么会不死,胀也把她给胀死了。大输液
      中的病人会带来什么?
      
          年过古稀的张印月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浑身插满管子,嘴里还
      插着一支塑料注射器,血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本来枯瘦的身体却像充足气的皮球—
      —鼓胀胀的……
      
          2005年9 月21日晚,陈晓兰接到表哥张怡打来的电话后,赶到上海某三甲医院,
      看到的就是这一情景。张印月是她的舅妈,三天前老人因感染性休克被送进医院抢
      救。老人出现心跳、呼吸和肾脏三项功能衰竭,经过一天的抢救,病情有所缓解,
      转入急诊住院部。
      
          陈晓兰当了30多年医生,从来没见过这种把注射器插入病人的嘴里的抢救方法。
      医生解释说,呼吸机没牙垫,他们发现用注射器代替效果挺好,于是就在院内推广
      起来。看来他们颇具“创新”能力。呼吸机怎么会没有牙垫?陈晓兰提出要看看产
      品说明书,说明书是医疗器械使用的法定依据。他们却推说找不到了。
      
          突然,医生发现老人的血压还有,呼吸还在,心电监护器上那条波动的曲线似
      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扯平了,怎么会出现这种怪现象?医生立即组织抢救。在“叭
      叭”的电击中,老人的身体上下跳动。家属看着老人被这般折腾,万箭穿心。忽然,
      医生停止了电击,原来老人的心脏并没有停止跳动,是心电监护器的导线被碰掉了。
      导线接上了,那道可爱的波动曲线复现了。这是多么低级的错误,会有心跳停止,
      血压牙口呼吸依然还存在的现象吗?医生怎么退化到了只会看仪器,不会摸脉搏的
      地步?
      
          “这种抢救药在短时间内注入体内才有效,怎么能选择输液?俐门把药放进500cc
      溶液中,那得什么时候输完?”陈晓兰问道。
      
          “我放了10支药,肯定能达到疗效。”医生说。
      
          “这样就超剂量了,我舅妈还能醒过来吗?”
      
          “你们以前的医生不懂,我们现在……”
      
          “你懂什么?临床经验是积累出来的,不是读出来的。对肾衰的病人,你一天
      就给她输液6000cc.3000cc 就足以把她的所有血管胀开!在病人尿少和无尿的情况
      下,输液要有所限制,用量应该是前天的出量再加400>500cc ,否则液体进去后,
      怎么出来?胀也把病人胀死了。你这是治病吗?你的目的就是把所有的药都给输进
      去,然后跟家属收钱。家属花钱的目的是抢救亲人,你各种药超剂量地都给她输进
      去,她不是死于这种药,就是死于那种药!”陈晓兰气愤地说。
      
          老人住三天医院,花了8645.62 元,其中药费5591.46 元,治疗费460.34元,
      化验费934 元。在抢救中,医生给老人开了七支泰能亚胺培南(其中有三支不知去
      向),每支218 元。在泰能药品说明书的注意事项一栏明确说明:“过敏。严重休
      克或心脏传导阻滞者禁用。不用于脑膜炎治疗。肾功能衰竭时须调整剂量。”陈晓
      兰认为,在舅妈住院抢救的三天,最能体现医生技术水平和价值的花费只有34元。
      医生却认为:“对于她这种病人来说,这是个很一般的数字。”是啊,难怪病人不
      敢进医院。
      
          陈晓兰请医生检查舅妈的瞳孔。没想到,在这家现代医疗设备齐全的三甲医院
      居然找不到一只常用的诊疗用具——手电筒。陈晓兰只好从手袋中取出手电筒递过
      去。陈晓兰已发现舅妈瞳孔扩散,对光反射已经不存在,手脚出现大片淤血,实际
      上已经死亡,心跳和呼吸之所以还有。那是在呼吸机与药物作用下的一种假象。
      
          “扩散没有?”她问。
      
          “没看到边缘。”医生说。
      
          这是什么话呢?瞳孔扩散还是没扩散,病人死了还是没死,连这一点都判断不
      出来吗?陈晓兰要求撤掉呼吸机。医生说,只要病人心脏还跳就不能撤,要撒需要
      征得上海市医保局的同意。荒唐!陈晓兰拨通医保局的电话,得到的答复是:我们
      不可能作出这种规定。
      
          “你在撒谎。医务人员是不能撒谎的!”陈晓兰气愤地说。
      
          “我记错了,是我们医院的规定。”医生说。
      
          “你们哪位院长规定的?你讲吧,我可以打电话问。”
      
          “不不,是我们科主任规定的。”
      
          “你们科主任我认识。”陈晓兰说。
      
          医生不吱声了,只好同意撒下每小时收费8 元的呼吸机。当医生拔掉插在张印
      月嘴里的注射器时,鲜血和血块从嘴里喷涌而出。这又是陈晓兰从来没见过的现象。
      医生解释说,这是病人牙齿出的血。可是,她满口的假牙,难道假牙也会出血?
      
          老人死了,在医院走完了最后的旅程。在去世的前五天里,老人的尿量只有40
      毫升。可是在最后这三天里,医生给她输液1.9 万毫升(约19公斤)。她是背着沉
      重的药液离开人世的。
      
          在SFDA的药品法则里写着,100 毫升以上的输液叫大输液。国际医生的用药原
      则是:能口服的不肌注,能肌注的不静脉注射和输液。可是,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
      大输液却成为当今医生的首选。医学专家认为,“输液产品是直接进入人体血液的
      药品,哪怕将0.05毫米直径以下的不溶性微粒带入人体,微粒也不会被排出,能造
      成静脉炎。肺动脉炎。肉芽肿、栓塞等,灭菌不彻底的药品还会造成中毒甚至死亡。”
      在国外,大输液前需要病人和家属签字,病理科主任签字,药剂科主任签字。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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